死亡,这个词几乎笼罩着姜洵的一生,他曾无数次幻想过自己死的时候会是怎样的情形,但现下,这一刻真正到来时,反倒生出几分不舍来。
身上的重压消失,与此同时,花一夕眼睁睁看着那人像是用尽全力般吐出一口血,然后轻飘飘地仰面倒下。
她踉跄着飞奔过去,接住姜洵后顺势跪下,那人在她的怀里呛咳着吐血。
心脏尖锐的刺痛变得麻木,姜洵咳着咳着突然笑了起来,他在喘不上气的间隙中挤出一句“扯平了”。
花一夕瞬间流出泪来:“傻子,谁要你这条命。”
姜洵缓过气后,尽力撩起眼皮看向哭成泪人的花一夕,虽然他现在连抬手也做不到,但她已经紧紧地抓住了他的手。
“小夕……能遇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偷来的日子里,每日和你在一起……我都特别特别高兴……”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流出,可若要拭去就需松开那人的手,于是花一夕只能努力睁大眼睛,好看清他的脸,再看看他的模样,再看看他同她说话的样子。
“嗯,我知道,我知道,你能不能不要睡,阿洵,阿洵你再看看我好不好……”
姜洵的视线模糊不清,他看不到那人的神情,只能感觉到温热滴落在脸上。
“今生,我亏欠你实在太多了……若……有来世,定要弥补给你……好好修炼,长命百岁啊……”
“好,好,我都答应你。”
“傻猫……”
“在呢,我在呢。”
“别哭……”
最后一个音节飘散在空中,姜洵缓缓闭上眼睛,那只回握住她的手也消散了最后一丝力气,她终于忍不住抱着那人失声痛哭。
不知过了多久,她余光瞥见倒在地上的文雁生动弹两下,于是轻轻把那人扶着躺倒在地上。
她站起身,弯腰拾剑,一步步朝文雁生走去,然后举起手,落下,一剑穿心。
飞溅起的血如残阳,她回头,夕阳自断壁残垣间照到姜洵的脸上,在那人的侧脸镀上了一层金色。
时光倒回她本以为是初遇实则重逢的那日,好像什么都还没发生,好像一会儿他还会笑着叫她“傻猫”。
等到其他人匆匆赶来时,看到的便是花一夕呆呆地抱着姜洵,双目无神的样子。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门派的,她好像晕了很久,又好像一直守着那人,记忆杂乱无章又模糊不清。
灵魂迷路般飘荡,她看着手边翻出的那人的画像发愣,不知看了多久,意识骤然回神,悲痛迟一步沉重地砸在心底。
她痛得几乎蜷缩起来,直到这一刻才清晰地明白,那个人已经回不来了,永远都回不来了……
后来,花一夕回想起那日,还是会埋怨老天。
她当然知道他会死,但为何偏偏在这时,在这一切尘埃落定的前一刻。
她常常想,要是能再早一点遇到他就好了,在所有事都还来得及的时候遇到他就好了,又或者哪怕此生不能相见,用这段缘分换他平安幸福一生也是好的,为何偏偏是这样……
应是怪她来得过分晚了,她没能见到那短暂如朝露的花开,她来时所看到的就已是结好的果子了,而接下来她能够见证的,便只剩下果实坠地零落成泥,枝桠枯萎走向衰败。
锥心刺骨的痛苦过后,呼吸渐渐回温,不再像身处冰窖一般,但她还是不愿出门。
周围熟悉的场景,处处都有过他的身影。她曾经笑话那些话本老套,总是有冗长的回忆夹杂在其间,但亲历后她才发现,原来那并非作假。
躺在床上,睁开眼,一桌一木都还有着他的气息,而闭眼,那些相处的日子便不受控制地浮现在眼前,所有的细节都再度回放,从最初的最初开始重现,印象还是那么清晰,却已永远无法触碰。
等到娇嫩的粉色在桃树上绽放时,花一夕才意识到,原来已经过了那么久了啊。
她抬手折下一小枝桃花,突然想起,她还答应过那人要好好修炼呢,她才不会像那个大骗子一样食言。
她推开姜洵屋子的门,屋内摆设照旧,像是他随时都会回来般。
花一夕把那枝桃花放在床头上,有微风拂过脸庞,吹得发丝轻柔地蹭过她的脸颊,像极了一个迟到的抚摸。
她想,是你吗?
那日,时隔两月,花一夕终于再次踏出了院子。
有人说替她高兴,总是要向前看的,能走出来就是最好的了。
她笑了笑,没说话。
也许是真的走出来了吧……
可是为什么夜里打雷时,她还是下意识担心身边有人会害怕,会噩梦缠身,屏息转身却不见任何人。
又为什么在半梦半醒间,她伸手摸到旁边冰凉的位置,会想那人是不是口渴去喝水了,等了许久却也不见来人……
可能那一场战乱真的改变太多太多了,朽木彻底枯死,新芽隐隐冒尖,数不清的生死悲欢,唯有日升月落仿佛亘古不变。
她想,她讨厌别离,为什么一定要有离别呢?如果最后一定要落得一个永不能再见的结果,那相遇又是何苦呢?只是为了平添一些悲哀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她宁可以后再也不要相遇。
但是后来她又意识到,自己这一生终究是要面对无尽的相逢与散场的。
她是妖,是猫妖,九条性命,如同在人世间轮回了九遭。
千年的光阴间,先是姜洵,再然后会是那个把她养大,宠着惯着她的长老,还有宴钊宴锦,还有和她一起长大情同手足的师兄师姐……
总有一天她会慢慢把他们送走,再迎来新的入门弟子。
苍狗变白云,桑田没沧海,而她将会像永恒的日月般,仿佛永远耸立着。
直到最后一趟轮回,最后一次心脏跳动,最后一次闭眼……
等到那时,她会想什么呢?
是浮光掠影地走过这漫长的一生,还是回想起在很久很久以前,有过那么一个少年,模样她甚至已记不清,只记得他好像总是和黄昏秋日相关。
那人应是不爱笑,于是她就孜孜不倦地逗着人家,带着他去这里去那里,也不怕把人弄烦了。
后来……后来怎么样了?
弥留之际,头脑约莫不甚清晰了,细碎凌乱的回忆开始走马灯,直至定格于最后的画面,那曾是她夜夜的噩梦,是教会她生死之事的一刹,也是她很长一段时间夜以继日不断修炼的最初原因。
她终于看清了那个人的脸,想起了那个开口都已生涩的名字——
姜洵……阿洵……
不同于先前梦境中无声无息躺在她怀里的样子。这次他在笑,夕阳自他身后照射过来,他朝她伸出手,美好得宛如世间最难醒来的一场梦。
她忽然明白了,即便再来一次,她依然会选择在林间发现他,救下他,再死缠烂打的跟着他。
即便注定要别离,可我依然愿意再次遇见你,即使后来会痛不欲生,即使后来的某天她甚至会遗忘曾经那个深爱到骨子里的人。
那又如何,起码你我确确实实爱过,那么,就让我代替你继续走下去吧。
后来山腰的雨,林间的风,屋檐的雪,枝杈的花,处处无你,却又都是你……
乱战既止,诸门派伤损甚巨,休养生息遂为彼时统一之策。
半载而后,清林宫择长老,始与临南阁有交。其后十年,花一夕任临南阁长老,宣于天下:收留猫妖,且与以猫妖炼丹药之门派势不两立。
于临南阁中,夕所在庭间有桃树,恰逢孟夏之中,繁盛如烟火。
数十年后,弟子间都传,说长老院内那棵桃树万万不能动,别看长老对他们很温柔,但那处逆鳞碰不得。
有胆子大的亲徒跑来问花长老是不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那又是为什么。
她笑着拂过小徒弟的头顶,想了想,说:
曾经有一个傻子,为了这花而殉,她得替那人啊,好好地照顾着……
第十八章?大结局?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