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不错,还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念书,汉子说,儿子是他的所有,他的今生都是为儿子。他要让儿子成为上人。于是儿子一出生时他便精心且精致的伺弄着,别看他是一如此糙的汉子,但在儿子上他却精致、细心的连女人也难以相比,汉子只让儿子活得精致,她雇着一老妈子伺候着儿子,像一个少爷,他从不让儿子碰一下粗活,甚至连铁匠铺都不让儿子进来,儿子很小时他便又雇了一私塾先生,那先生摇头晃脑的教了儿子不少,儿子也是很争气,从小就对文,静感兴趣着,外表与他大天上地下。铁匠汉子一说到他儿子,滔滔不绝不说,满脸的,不,浑身上下都欢喜着、自豪着、欣慰着。
铁匠大概是很久没有找到说话的人了,见到父亲嘴就没闭上过。父亲不说话,听着,虽父亲对他说的没有丝毫兴趣。
父亲就这样被留下了。铁匠说,父亲机灵,强壮,是一条小男子汉,将来也定能成为大男子汉,说他这辈子没有有第二个儿子的命,父亲就是他第二个儿子的化身。铁匠内心和他粗糙的外表极不相符,粗糙的外表下是一颗细腻、柔软的心。他不让父亲打那苦力般的铁,而是做一些杂活,打下手,他说,父亲还小,是长身体的时候,干这些重活会影响到他的发育,但学艺是要开始的,他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铁匠从不手把手地教父亲,他让父亲看、观察、不懂就问。铁匠说,没有工钱,只管吃住。父亲本就没有可去的地方,再加上他也不讨厌这里,又可以学艺,父亲当然同意了,其实父亲还有些小高兴,因为他不仅有了安身之地,而且还可以学艺。
父亲和铁匠在一起的日子快乐着,父亲想,他又回到了十岁前的日子。铁匠的手艺不错,自然活也很多,铁匠一天到晚都忙着。铁匠做饭的手艺也不错,这又是父亲没有想到的。一天都很忙,铁匠便每天一大早,天还微黑时就起床做一天的饭菜,铁匠的伙食不错,有时还有父亲梦想中白面馍馍,父亲真是满足着,父亲又庆幸着,庆幸他有了好归宿。
闲时,父亲常常站在高坡上望那个让他极度伤心的村子,父亲的心在痛,但他同时他又高兴着,他大声对奶奶、爷爷说:“大、妈,你们放心,我现在生活的很好,还能吃上白面馍馍,我还学着打铁的手艺”。父亲缓口气继续:“大、妈,你们等着,我挣了钱就回去,回去给你们买土地,让你们不去扛活,让你们吃白面馍馍”。父亲又缓了缓,继续扯着嗓门:“俊俊、俊大、俊妈,你们也等着,我要挣很多的钱,买好多的土地,我要让你们都不扛活,都能吃上白面馍馍,每天都吃”。父亲说着,却流出了眼泪,父亲开始流眼泪了。“俊俊,我要给你买缎面做长褂,水红水红的那种,还有那女人耳朵上的亮闪闪的纯银耳坠,厚敦敦的银手镯”。父亲说着竟哭出了声,最后,索性放开了声。据父亲回忆,且对非常了解他的人证实,这是父亲唯一的一次大哭,更是唯一一次的哭出声。这一点我相信,母亲云花也相信,母亲云花的回忆,而且是很认真的:父亲从未掉过眼泪。
父亲又忽的觉得对不起黄叔,黄叔的咳嗽不知好没,父亲想着,父亲也觉得对不起那些受苦的人们。
铁匠人真的不错,父亲也聪明,没有多久一些简单的手艺父亲也学了一些,铁匠不让父亲接触累活、重活,但好学的父亲禁不住想要碰碰那些铁锤之类的,慢慢的铁匠在休息时也会指挥父亲轮几下,但必须是他亲自指挥,他是担心父亲受伤。虽然这手艺后来父亲全忘了,但这份美好父亲说他要记到下辈子。父亲这辈子的美好也确实不多,而父亲的大部分都在苦海里挣扎着,当然,有很多是父亲自己酿的苦海。
铁匠的儿子在城里,不会回来继承他的手艺,铁匠说:“你好好学,以后帮我打理这个铺子。”
父亲胖了,长高了,活脱脱一个半大小子,褂子掉在了肚皮上,裤子调到了半腿,两只大脚板子早已露出了半截脚趾头。这一天,铁匠少有的几次关了门,他领着父亲走进了一家裁缝铺,从头到脚为父亲打造着。铁匠的个头不低,高大魁梧,父亲几乎到了铁匠的耳朵,铁匠拍着焕然一新的父亲,咧着嘴笑了,铁匠真的要把父亲当成了自己的儿子。铁匠又带着父亲吃了父亲有生以来唯一的一顿面。父亲出生以来除了口里就是在那荒漠人烟的,哈猫儿、红柳丛生的大后套呆过,镇上、裁缝店、饭店父亲是头一次见,他跟在铁匠身后,像一个傻子,半张着嘴直至吃面时才合住。铁匠在前面走着,慢条斯理,镀着四方步,嘴里“吧嗒”着。父亲看到了穿着各异的人,他们的打扮各不相同,有和父亲,黄叔一样的,有和太德堂样的,还有和头儿一样的,还有‘汽车’,父亲并不知道那是什么,父亲的眼里只有牛、羊、驴、还有有一个轱辘的木头车,可这四个轱辘的东西父亲开了眼,他定定的看着,那东西跑的真快,父亲的眼睛都差点儿跟不上。铁匠告诉父亲,那叫汽车,是做大官的人做的,里面做的是镇长,‘镇长’是何物,父亲自然不知道,但父亲儿也不想知道,他只想知道这世间咋就有那么多的奇怪呢?父亲竟还见到了女人,父亲活到现在见的女人除了奶奶、俊妈、俊俊、和一些受苦人家的婆姨外就是那女人了,可现在,就在眼前,父亲看见了好多女人。她们梳着不同的头发,父亲是聪明人,他完全可以判断出哪个是已当了妈妈的、哪个是和俊俊一样的,她们身上的衣服也不一样,父亲同样断出了有钱人和老妈子,但父亲不知道还有丫鬟。一顶八抬大轿从父亲身边走过,留下一缕清香,父亲吸着鼻子,这股清香他不陌生,那女人身上的味道,父亲又忽的想:那女人怎样了,还有那孩子。
轿子父亲认得,那是在口里时父亲见过的,口里大地主家就经常有娇子出入。父亲还想起奶奶对他说的太奶和太爷成亲时,太奶就是坐着轿子来到太爷家的,太爷还骑着不算是高头的大马,穿着长袍马褂,胸前系着大红花。
父亲还入神时,铁匠将他拽进了一吃饭的房子,父亲又知道了‘饭店’,父亲说,铁匠是他这辈子又要感谢的人之一(父亲这辈子要感谢的人太多了)。铁匠和父亲坐下,一像受苦又不像受苦的人戴着一顶瓜皮帽,肩上搭着一条白毛巾,笑容可掬的过来:“铁爷,今天吃点儿什么,同时,轻巧的倒了两杯茶,一杯在铁匠面前,一杯在父亲面前,这种待遇又让父亲惊叹着。
“三大碗牛肉面,一碟花生米,半壶老酒”。铁匠磕着烟灰,依旧慢条斯理。
“得嘞,您等着”。半受苦人一声吆喝转身离开。父亲看向铁匠,脸上的表情说不清,铁匠不说话,喝着茶,用头告诉父亲喝茶。父亲又一次知道了‘茶’。
父亲开眼了,开眼的足让他记到下一辈子。
面上来了,面、花生米父亲也不太陌生,在口里时,大地主家的老太爷过寿,爷爷带他吃过酒,父亲知道了面、花生米,但今天的面父亲是第一次,大块的牛肉(牛肉父亲也是第一吃),单闻一下口水就已流出一尺。铁匠将两晚都推到父亲面前,又递一双筷子给父亲,父亲小心的接着,抬眼看看铁匠又看看面。
“吃吧,不够再要”。铁匠的声音温和了许多,温和的让父亲又抬头看向铁匠,铁匠用下巴示意着:“吃吧”。父亲用筷子小心的碰着那牛肉,心想:“这就是牛肉?是我放的那三头牛的肉吗”。父亲还在想:“那三头牛------”。父亲又愤愤起来:“狗日的头儿,狗日的太德堂”。父亲想着,夹一大块儿牛肉放进嘴里发狠的嚼着,嚼着------,父亲断定它已成了糊糊便咽到了肚里,父亲的馋虫都跑了出来,父亲大口吞着,风刮般的转眼间两碗下了肚,父亲抹着嘴,盯着空空的碗。铁匠没抬头,叫着半受苦人:“再来两碗”。半受苦人:“好嘞”,一声长叫。
四碗下肚,父亲的肚子鼓了起来,他一声大大的饱嗝终于满意的抹抹嘴。
晚上,父亲舒服的躺在炕上打着微微的鼾,他笑了,笑的好甜,这是十岁以后的父亲从未有的,笑中父亲还不忘砸着嘴。铁匠摇摇头摸着父亲的头轻叹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