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他本不想睁开眼,可是他又不得不睁开眼,因为烧退了,喘气平稳了,他没有理由再昏睡下去。更重要的是他要活下去,这是爷奶告诉他的,他要为爷奶争回土地,他也要为爷奶报仇。
父亲好似重生,他勒紧着裤腰带,愤愤:“狗日的龟孙子给爷爷等着”。他喝下了俊妈端来的多半海碗菜糊糊,迈着重重的大脚板,噔噔噔噔的走了出去。
父亲似想明白了什么,他依旧放着牛。只是整日不说一句话。俊俊跟着,父亲虽不说一句话但俊俊已满足着,在她看来,只要父亲还和往日一样正常吃饭、正常睡觉、正常扛活她就快乐着。
那日,父亲还是那个父亲,幽幽闷闷,自从奶奶走后父亲便不再曾有一天是有阳光的时候,俊大妈自然的照顾起了他。起先,父亲只想一个人生活,俊大妈也担心父亲不愿意,所以和受苦人商量,他们说,照顾父亲的只有黄叔和俊大妈,但父亲不愿跟黄叔,父亲知道黄叔对奶奶的那意思后莫名其妙的对黄叔有些讨厌、抗拒,原本黄叔是真的想把父亲当儿子的。父亲的态度,黄叔也不勉强,他了解父亲的性格‘顽固’。俊大妈照顾父亲最合适,这也是俊俊最想的。俊俊和父亲几乎形影不离,父亲默默的,俊俊就这样守着。
草地上的草有些稀疏,父亲看着心情压抑,他想到开阔的地方去,他的心闷得要裂开。俊俊让俊妈多准备了些干粮,俊俊还带上了黄叔给的黄、红、绿果子。父亲和俊俊赶着牛往远处走着。今天的天气真不错,花香、鸟鸣,太阳眯笑着,清风徐徐吹拂着,俊俊的心情不错,她看着父亲,想着怎样可以让父亲说点话(父亲一天也几乎没话,俊俊担心)。俊俊想的小脑瓜生疼可父亲仍然吐不出一个字,俊俊有些心焦,她看着父亲,父亲只是走着路,默默的、冷冷的。俊俊忽唱了起来:“东家有个张小妹李家有个李大哥,张小妹、李大哥,李大哥、张小妹赶着牛儿往前走”。俊俊的嗓子不十分的好,俊俊也从不唱歌,今天------,俊俊呼哧的笑了,又扭头看父亲,父亲依然。俊俊没有生气,调皮的皱皱鼻子。
一片宽阔出现在眼前,父亲终于停住了。他闭着眼深深的呼、吐,之后便仰面躺了下来。俊俊乖巧的坐在旁边,看着父亲微笑着,从贴身的衣掛里拿出红艳艳的果子放到父亲嘴边,父亲挡了回去,顺手摘一草棍含在嘴里。父亲的眼睛是闭着的,胸脯一起一落。
看得出来,俊俊今天的心情很好。其实自从父亲答应让俊俊一家照顾他时俊俊的心情就没差过。她先伸了个懒腰之后小脑瓜四处望着,再后便欢快的起身,她跑着,草地上的蜻蜓、蝴蝶飞舞,俊俊也在飞舞。俊俊瘦,跑起来身体轻飘飘。
俊俊累了,回到父亲身边,依旧乖巧的躺了下来。俊俊听着父亲的呼吸,她好想把手放在父亲一起一伏的胸上,她也尝试着,但还是没敢,俊俊偷笑着。
父亲真睡假睡没人知道,但俊俊是真睡着了,睡得好香、好甜。俊俊做梦了,梦见了有人盖上了红盖头,俊俊好稀罕,跑到头里看着,新娘一身红,红的鲜艳艳,俊俊的脚是大脚,那新娘子也是大脚,脚上一双同样红艳艳的绣花鞋,鞋头上是一对色彩亮丽的鸳鸯,俊妈的鞋做的很好,穿在脚上很是好看,连奎妈都赞叹着。俊妈给俊俊做过一双绣花鞋,但绣的是灿烂的花,俊俊不舍得穿,直至放的小了,挤脚。有了父亲后,俊俊穿了好长时间,最后,双脚出了血,路也走不了,俊俊才不得不脱下,她浆洗的干干净净放了起来。这双鞋是俊妈撕烂了两件长褂才给俊俊做成的。俊妈说,等有了钱给俊俊、父亲都做两双。
俊俊的梦继续着。看热闹的人很多,放着鞭炮,俊俊看着新娘子自己的脸却红了起来,她抿嘴笑着。忽然,他看到了父亲,父亲骑着大马走来了,穿的新长褂,还戴着瓜皮帽,身上是大红花,父亲竟是新郎。俊俊揉着眼,使劲,再使劲,没错,是父亲,肯定是父亲,父亲的模样俊俊不但记在了心里早已刻在了骨头里。俊俊着急“哇”的一声冲出来拦住了那匹驮着父亲的大马,俊俊什么也顾不得了,她张开两个胳膊,拼命吼叫着:“不可以、不可以”。叫声大的吓得大马都瞪大了眼睛。一个人在拉她,俊俊扭头,竟是俊妈。俊俊的大、妈也穿戴整齐,俊大头上是新新的、雪白的毛巾,毛巾上还有两道红杠杠,俊妈则在头上插了一朵同样鲜红的花。俊俊奇怪着。俊妈拉着俊俊,只拉着,没说话,但笑的灿烂。
“不行,奎奎是我的”。俊俊大喊着。
“俊俊,俊俊”。父亲推喊着。
俊俊又笑了,忽的她坐在了轿子里,原来那个穿着鲜红的人就是她自己。俊俊笑了,笑的“咯咯咯----”声音大的穿过了那条黄黄的、凶浪滚滚的大河。
父亲没再推喊俊俊,而是静静坐着,他看着远方,沉默着。这就是父亲,没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大概只有父亲自己知道,不,黄叔也知道。
既然是梦就没有不醒的,父亲知道,他也许是根本就不想叫醒俊俊又或是------。
俊俊醒来时天已发了暗,俊俊是猛地睁开了眼,又猛的坐了起来。她睁眼的第一件事不用说:找父亲。第二件事,低头抿嘴偷笑。父亲依然。可伶的父亲!俊俊又想起了什么:“奎奎。饿了吧?你怎么也没叫醒我”?俊俊娇嗔的撇父亲一眼。俊俊撩开外褂露出里面贴身的小褂,小褂上竟有个大兜,一看就是后来才缝上的。俊俊从里面掏出一大一小的两个菜馍,大的自然递于父亲:“快吃吧,是我不好,睡过头了”。俊俊有些难受(她愧疚让父亲饿肚子了)。她又拿出一个小布包,小布包里竟是稀罕的咸菜。
俊俊把馍装进贴身小褂是为了保持它的温度,不让馍太凉、太硬了。这也是俊俊想出来的。褂上的大兜也是俊俊自己缝上去的。这当然也是为了父亲。
父亲饿了,狼吞虎咽,俊俊看着好一个心疼。她掰一半自己的馍递于父亲手中,谎称自己睡了一大觉,肚子一点儿也不饿。也许是父亲饿,又也许呆头、木讷的父亲真的也没有想到别的,父亲现在的心里只有一件事,在这件事上父亲顽固着,并且有可能,不,是肯定永远顽固着。至于其它的事,父亲木讷着,也或许他也根本就不想什么其它的事。父亲不想,心里就坦然、干净,他接了过来,大口吞着。吞的太急,父亲噎住了,脖子一伸一伸,俊俊又着急了,忙为父亲捶着后背,父亲打起了嗝,这是噎住的情景,俊俊又用手扑簌着父亲的胸,忽想起了红果果,忙放在父亲口上,父亲没多想,大大的一口。终于,父亲咽了下去,但脸通红,咳嗽着。俊俊心疼,她站起来望着远方,她是在找水,能喝的水,为父亲。这大后套有条件的人家都是家家打的井。受苦人则到那黄黄的大河的较浅的地方去挑水,来到这大草滩上去哪里能找到水。
俊俊说:“奎奎,天也暗了,我们回吧”。父亲同意了,那三头牛也吃喝的肚饱溜圆。
父亲渴了还是刚才噎的后遗症,他口渴的厉害,从俊俊手里拿过果果,不分三六,大口嚼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