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寻善没有再回来,时间在此时犹如戈壁滩上的灼热砂砾,炙烤着每一个用心行路的旅人,分秒被拉的破碎、冗长、突兀与嶙峋,煎熬着每一个愿意随其前行的人类,迫使他们驻足,滞留在时间的起点。舱壁上挂钟的指针透露仅仅过去了数分钟,我却如度过了一整个荒年……在一个没有清晰预兆的节点之后,严丰的声音伴着纷乱错杂、紧密难分的脚步声出现在了铺着红色地毯的步廊。
“我们要保卫这艘船!保卫我们自己!”
话音的余韵未落,十数个荷枪实弹的士兵闯进了无线电报室,枪口平等地对准着每一个人,而更多的士兵正在继续向步廊的尽头涌进……茫然与恐惧迅速地浮现在看客的脸上,在弄清发生了什么之前,门外众多、急遽的步伐停在了远处……那是天选之子号的指挥室。
“伪帝委任了新的舰长,想借此削弱真正贵族的势力,把我们从帝国的军事力量中剔除!!我绝不准许!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侮辱!伟大的基业不能拱手让人!绝不能!”
当我隔着舱壁听到站立在步廊中的严丰即兴或思筹良久后的演说时,一件不可否认的事实已经发生了……
哗变。针对帝皇的哗变。
出乎意料的是,这位出身自旧贵族的门阀子弟干净利落地将现于大副面前的一套优雅说辞褪去,在煽动同僚的语言中,使用了更加直接的命题。我想这才是稍微符合政客思考逻辑的原委与根源,帝国新旧贵族间为谋取更多的宫廷席位相互征讨由来已久,可不知自何时起,被征服区域的新帝国人也暗暗勾连、纠结成一股独立的势力参与到瓜分宫廷利益的纷争之中,来自新旧贵族的、心怀鬼胎的政客们旁敲侧击打探新帝国人受帝皇青睐的核心要素,但始终没有明确的答案,甚至,少有人知晓他们已经渗透到帝皇的宫廷之内。
天选之子号或许就是此次势力之争的战场,委任新舰长这一决策的真相是,帝皇将极大的权力让渡给新帝国人,作为旧贵族代表的原舰长左鹤鸣黯然下场,该利益集团在天选之子号上的力量被严重瓦解、甚至自此分崩离析,我想每一个善于审时度势的人都能深刻地理解这份密令透露的信息,帝皇正在逐步清洗旧贵族的势力,并且无视新贵族将新帝国人纳为其新欢。
我不得不提到另一个心照不宣的历史事实,帝皇依靠旧贵族覆灭前朝、加冕为王,但在登基后又厌弃这股力量表现出的种种惰性阻碍了帝国的前进,只是旧贵族的势力早已深入宫廷的角角落落,帝皇采取维稳的权术以制衡,却也在不停地用颁布法令等合法的手段试探着、有条不紊地削弱旧贵族的实力,执金玺者、帝皇的左臂、帝国摄政王陆镇冰充当着这项工作的先锋官。
“我们为帝国牺牲颇多……而伪帝却一再相逼!父辈的让步是最不明智的选择!下等人正在染指宫廷内政!它们正在一步一步污染我们经营百年的纯净血池!毁掉我们存续的命脉!”
短暂的平静之后,支持的声音微弱地间续传来。显然,更多的人正在权衡这一行为的利弊,它的代价实在过于高昂,来自个人的冲动选择可能带来的是自己的死亡、家族的覆灭、一个帝皇清缴旧贵族的正当理由……我想即使是旧贵族集团的核心家族,也需要在此事上聚集智库深究一番,考量全面的后果与影响,除非矛盾早已到了涉及生死存亡的、不可调和的地步,只需要一个富含激情、拨弄人心又合情合理的导火索,埋藏已久的翻天炸药就会顺理成章地爆炸。或许,委任新舰长,是帝皇和旧贵族都在寻找的突破局面的机会,那根易燃的引线……
“我们需要真正的指示,而不是……盲目地让自己和家族成为你冲动选择之下的牺牲品。”
“不用质疑,战友。在接到伪帝的密令后,我已经第一时间电报联系了要塞议会并获得了他们的全力支持,所有帝国内真正的贵族将空前团结、联合起来向朝堂施压,伪帝会知道,谁才是帝国真正的、不可撼动的基石!而且,我们的秘血旧友也会不遗余力地制造有利于我们的混乱!真正贵族的利益不容被侵犯!也不再会被侵犯!我们隐忍的时间太久了!同僚们,是时候让敌人……无论是伪帝、还是自称新贵族的卑劣工匠、亦或是不值一提的下等人甚至是奴隶,收敛收敛自己不该有的野心……”
“你提及了两个本该秘而不露的词汇,严丰,严氏家族最年轻稚嫩的子嗣,愚蠢的冲动会累及所有人。它们不是你炫耀或助长气焰的资本,而是守口如瓶、誓死守护的禁忌。”
“轮机长?”
严丰似乎还想要继续说些什么,但另一个沙哑的、更为稳重的声音终止了其慷慨激昂的情绪。
“所有听到你发言的外人都必须死。”
“为什么……”
“我在替你父亲保护你,严丰,帝皇的耳目和敌人无处不在,他们处心积虑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任何不慎的言语和行为都会招致不测结果的祸患。”
室外传来零星的枪声,穿透厚重的天选之子号装甲变得单薄、微弱,但“零星”很快变得密集……抵抗的力量也悄无声息地聚集。在数个密集枪火之音组成的矩阵接踵而至后,一个人的侧影显露在无线电室的门口,那是一个身材颀长、瘦削、约莫五十岁出头的男人,他戴着有别于帝国海军的独属于天选之子号的制式大檐帽,帽檐压的很低,阴影遮蔽着他的眼睛,但眸子中偶尔迸射的寒星光泽于白驹过隙之间展现不可捉摸的态色,他的腮部略略凹陷,唇部干瘪,横着竖着的皱纹相互交错,下巴向后收紧,鬓角裸露的发丝掺杂少许白色。氤氲在他脸上的所有情绪都在彰显这样几个字,“不可亲近”。
“我们没有找到大副。”
几乎在他出现在无线电报室门口的同时,荷枪实弹的士兵们从指挥室的方向折返,和男人汇聚在一处,
“在我们来之前,他逃走了。”
“柳寻善不会逃走,他只是潜伏进暗处寻觅杀死我们的机会。猎物已经变成了猎人,而扮演猎人,恰是他的拿手好戏。”
相同的声线足以证明,这个男人就是严丰口中的“天选之子”号的轮机长。
“船长?”
“他很安全。我们来的很及时。”
严丰忐忑地询问士兵,得到的答案缓解了他的不安。在此之后,这位严氏家族最年幼的孩子迟疑着问出了另一个问题。
“大副……到底是谁?他从未在帝国海军履职,也对航海与行军一无所知,为何能直接担任天选之子号大副的职务?”
“帝皇委派的明哨,用于对左鹤鸣、我们、甚至是整艘船的监视与控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