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光三年,夏末。都城建康。
穿着件月白色交领长衫的夏蔓在西市的粮食铺子里交完了货样,给身旁一个六七岁大的男童买了根黄澄澄的画糖人,一手牵着他,顺着人流往朱雀大街行去。
她没有戴冠,长发随意的用条绢帕高高挽起,再用一根额勒子固定住,瓷白的脸上粉黛不施,随意览阅着长街两旁的人物风情。
建康城合共三十六坊,每坊即有六七千户,算下来也是将近百万人口了,繁华程度可见一斑。夏乐是头一回来,但对他来说再新鲜的东西也比不过手里捏着的糖人,他晃着小脑袋吮得津津有味,夏蔓偶尔低头瞧他一眼,微笑着也不去管他,任由这小东西把糖液蹭得下巴鼻头上到处都是。
行不多时,前边便是街市中心,此时里外围拢了一大堆人,隐隐还有血腥味儿飘过来,中间能望见一个高台支棱出来的轮廓。夏蔓眉头紧皱,从人群外围打算拐过去,她从不想凑这种热闹。
这是处决台,刑人于市,与众弃之。
二月间三吴之地有五斗米教的妖人作乱,号称聚众三十万,祸延十数郡,朝廷连郡城都丢了好几个,听闻这段时日不停有丢城弃地的官员被公开处斩,想必这又是被砍头的一拨。
可小夏乐却被人群中一个挑着担子卖酥糕的货郎吸引了,趁夏蔓一个不留神,他挣开手屁颠屁颠跑了过去。
“夏乐!”被吓了一跳的夏蔓赶紧追上去,挤进人群这才没好气的揪住他耳朵,“你再给我跑一个试试!”
夏乐龇牙咧嘴的,却把手指往那货郎一戳,“阿姐,我要吃糖糕。”
“吃吃吃,就知道吃!”夏蔓手上加了点儿力,“说,下回还敢不敢了?”
“我吃了糖糕就不敢了。”夏乐望着他姐眨巴眨巴眼睛。
夏蔓干瞪着他,这熊孩子贼得很,她也没辙,但不能丢了她身为长姐的面子,“你先认错,认错了姐就……”
“我错了。”不等她说完,夏乐一点儿不带抗拒的,脱口而出。
夏蔓满脑门黑线,只得把货郎叫住,挑子里的糕点还不少,紫苏膏,雪花酥,重阳糕……夏乐的个子才比挑子高出半个头,他垫着脚尖开开心心的找吃的,夏蔓只得由着他,还用一只手薅着他衣领子生怕他又溜了,眼神便无意间往人群里边瞥了进去。
台子上到处是血,台下也有,横七竖八倒卧了好多具尸首,有的尸首上蒙着块白布,有的就那么身首异处,断落的头颅像是被丢弃的垃圾一样、扔在地上也没人搭理。场中还有好些人走来走去,有官差,有役丁,有穿着红褂子的刽子手,也有穿囚服的女眷。
近前一个披头散发的少女不停跪在地上叩头,身前站着一个头戴漆纱笼冠的官员。
“……求您了大人,求您找人把民女的家人先葬了,民女日后一定报答,绝不忘了大人恩德。”她哀哀泣告,磕得很用力,额上已经见血了,可她的声音却依然被淹没在周遭人群的嘈切声里,掀不起一点儿波澜。
那官员正不耐烦的使唤差役收拾刑场,只拿脚尖踢了踢她,“……说了好几回了,你这贱婢怎么就是听不懂,赶紧走,本官没功夫搭理你,走走走,跟着她们去教坊司,你也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别惹不痛快!”
夏蔓看那少女依稀只得十二三岁,后者依然不肯起身,只是泣道:“大人,我求您了大人,只要您答应,民女马上就去教坊司……”
教坊司就是官营的妓院,任你家门如何显贵,入了教坊司便是贱籍。
官员却甩手一巴掌将她扇倒,冲着少女啐了口,不屑一顾道:“贱婢!你什么身份,敢和本官提条件?你是犯妇明白吗?你爹弃城失地,将百姓置之不顾,多少人生灵涂炭?多少人流离失所?你该感谢皇上开恩,没把你们这些犯妇一并斩了!”
旁观的人群阵阵鼓噪,不少人拊掌叫好,还有的除下鞋子往少女单薄的身躯上扔过去,夏乐听着动静扭过头来,好奇的就要往里边张望,一边问道:“姐,怎么了?”
夏蔓一把捂住他眼睛,“没事,吃你的糖糕去。”
囚服少女失神的直起身子,对扔过来的杂物不避不让,只喃喃道:“……那么多人都跑了,连郡守府的人都跑光了,朝廷派来平乱的军队也败了……死了好多人,我爹有什么法子,他就是个从事,他有什么法子……”
她忽然以手顿地,嘶哑着嗓子哭喊道:“他只想让我们一家人活下去!他有什么错!那些门阀大族给乱军送钱送粮,朝廷怎地不治他们的罪!我爹死了,我娘死了,我弟、我弟……”
少女匍匐在地泣不成声,孱弱的肩头抖动不停,“我弟才七岁,他有什么错……呜呜……他什么都不懂,他有什么错啊……我只想把他们葬……在一起……”
夏蔓背转身不忍再看,手轻轻抚上夏乐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