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逸的手在一瞬间就攥住了剑柄,他握得很紧,指甲都要抠进肉里去了。
但他依旧没有拔剑而起。
“你在试图激怒我,你在打算什么?”陆逸喘着粗气,胸膛起伏不定,他像是头在猎物前匍匐欲扑的狮子,在以最后的理性压制自己的兽性,“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你一直无视我,而你现在反常地出现在这里,反常地以话语激我,你想利用我做什么?”
林平秋一时语塞。
他看着这位旧时的舍友,他们四人中最是寻常、最无天赋,一直以来被他所忽视、轻视乃至有些蔑视的故人,恍惚间发觉自己竟然完全不了解他。
林平秋的印象里,陆逸还是那个整日跟着自己的怯懦小子,好哄好骗。
但现在看来竟完全不是这样。
“在这二十多年里,你变得很颓唐。”陆逸见他不接话,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你好像不再执着于修习武功,连最爱的剑都放下了许久,我以为你是有所悔恨。”
“追逐你的前十年,我每时每刻都想杀你,但我发现我做不到,你是那个天赋惊人的天才,而我只是个无名小卒,怎么也追不上你的脚步。”
“追逐你的后十年,情况变了,你在原地踏步。我在接近你,乃至超越你,但我却逐渐不想杀你。”
“知道吗,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陆逸将长剑抬手掷出。
林平秋看着这划破夜色的流星铺面打来,只能下意识地闪身躲避。
但他没有避过,没有完全避过。
他的左脸被这“暗器”擦过,白皙的面孔流下血来,火辣辣的痛。
陆逸没有说错,不知不觉间,他已经成长到林平秋都必须正视的地步了。
林平秋笑了,笑容有些无奈,也有些欣慰。
无奈的是,并非他这二十多年放浪形骸并不是发自真心,他仍热爱武功,只是无法修炼。
欣慰的是,如此一来,他便不用狼狈又可怜的退场了,而是可以用一种更为盛大的方式,他无限热爱的方式。
“好!好!好!”林平秋反手拔出钉在树干上的长剑,“来战!”
“今夜不是你与我,只会有一个活着。”
……
依照玉蝉的描述,那是一场残酷却又无趣的决斗。
林平秋的内功稀松无比,他似乎痛恨着奇临宗的一切,那一身《朝云夕雾功》二十余年没有寸进,即使有着作为真传弟子打下的底子,也是完全不够看的。
陆逸的内功稍强,但所用剑法竟仍是林平秋所创的《云雾式》,林平秋对其中一招一式了若指掌,陆逸在这套剑法上浸淫再久,他的剑法在林平秋眼里仍如邯郸学步般拙劣。
所以这两人的生死斗,用稍粉饰些的说法,那就是斗了个旗鼓相当。
但这场决斗很快就不再是技巧的比拼了。
两人在见了血后,便变得如同疯魔起来,他们不再去格挡去闪避对方的招式,都是专注于将手中的剑刃刺入对方的身体。
玉蝉见识过这种对决。在市井的阴暗处,帮派的弟子便是这样赌斗的。他们不拼技巧,不拼气力,只赌斗各自生命的强韧度。长桌一面,宽刃两柄,各自帮派抉出的赌命人就站立两旁,互相交替将刀刃刺入对方的身体,不得使阴招,不得捅要害,除此以外百无禁忌。
通常来说,短则七八轮,长则十几轮,这场残酷的死斗便会分出胜负。败者会在某一个节点失血过多,像一坨烂肉一样瘫倒在地死去,就像是市井里被放干血宰杀的猪。
至于胜者……绝大部分的胜者也会在数个呼吸后死去,死法别无二致;极少数的胜者还会活上一会儿,但那只是昙花一现的生命,他们很快就会失去意识,然后默默的死去。
生命强韧。但对漠视生命,拿着自己的生命去赌斗的人来说,还不够强韧。
林平秋和陆逸,就是在死斗。他们并不想分出一个胜者、一个生者,只是想让对方更早的死去,哪怕自己会迅速地步其后尘。
这场赌斗很快就到了尾声。
林平秋的剑自后而前贯穿了陆逸的胸口,这一招人在面前剑自身后至的招数,是林平秋引以为傲的绝技,名为“雾迷云踪”。
这一剑伤了陆逸的根本,可以说他在中了这招后就已经死去了,只需要剑刃被抽出,那附着于剑上的真气便会在他的经络里肆意征伐,在一瞬之间夺去陆逸的全部生机。
但到底不是此时此刻立时会死的绝杀。
陆逸的剑,在自己被捅穿的那一刻,也洞穿了林平秋的咽喉。这是朴实无华的直刺,但是林平秋已无力躲开,他的真气已经耗尽了。
而后林平秋就悄无声息的死去了,他死的算是安详,是自己闭上的眼睛。
陆逸则是还留着最后半口气,他没有大仇得报的解脱感,只是将自己的剑随手抛下,然后就蹒跚着走上了一条路。
回到奇临宗的道路。
玉蝉没有第一时间去收敛林平秋的尸体,而是看护着陆逸,直到他走到奇林山下,直到她看到陆逸一心求死让一个守山门的少年抽出长剑为止。
因为她应朋友之约,要见证这场死斗的结局。而且,若是陆逸真的福大命大未曾死去,她也不介意再补上一剑。
在确定陆逸确实死去之后,玉蝉便回来安葬了林平秋。
这对她来说很容易,运使真气,刨出个坑,然后将尸体放进去。
可有些事对她来说很不容易。
譬如说,如何去理解这一切?
于是她就一直在这里等待,直到王抱一找上门来。
……
陆逸的所思所想,王抱一其实是可以理解的。
对陆逸来说,林平秋是同年入宗的好友,又是武学之路上才华横溢的前辈,他可能一直都在把林平秋当成亦师亦友的存在。而另一位同样被选为真传的好友“徐平”,在陆逸心中,估摸着也享有着和林平秋类似的地位。
可二十多年前,林平秋却突然暴起杀人。对陆逸来说,天一定在那天塌了。
他应该完全想不明白那一切是如何发生,又是为何发生的。所以他才咬着牙一厢情愿地追杀了林平秋二十多年,其初衷除了浓浓恨意,恐怕更是要求一个原因。
而林平秋始终不愿意给他一个解释。陆逸看到了天才的放浪形骸,他便揣测对方似是有苦衷而难言,可他依旧想不明白,究竟是什么样的苦衷会逼迫的人必须要亲手戮杀自己的好友?
可是林平秋不说,那他也无从得知。
到了后来,追杀林平秋成了陆逸生活的全部,成了他的一种本能。他不再执着于是否能杀死对方,甚至连追逐真相的心思都淡了,他只是下意识地追逐对方,把这当作一种习惯,当成生命的全部意义——这成了他的生命的全部意义,也成了他生命的全部负累。
所以,当有机会能解脱,当林平秋与他死斗时,他才会如此歇斯底里。
陆逸把死亡当成是一种解脱。
那林平秋呢,他好像和陆逸一模一样,他负担着什么?他又为什么要送死来寻求解脱?
王抱一想不明白,他只能寄希望于林平秋自己留下了答案。
“玉蝉姑娘,我记得林师兄给你留下了一本册子?”
“叫我玉姑娘,我姓玉。”
“呃…玉姑娘,我记得林师兄给你留下了一本册子?”
“给你。”
听到了正确的称谓,玉蝉显得很愉快,她随手抛出册子,王抱一连忙接过。
短暂相处下来,王抱一发现了,这位姑娘的思维似乎有些异于常人——王抱一印象里的常人。她似乎只关心自己想关心的事,对于其他的事蛮不在乎,即使有些事处于常识和同理心来说人不应该表现的那么不在乎。
大门派的弟子都这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