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说还有你吗?你,你明明什么都不懂,只是在可怜我,用那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可怜我而已!可怜我然后在你的精神世界里打倒你所鄙夷的那群人而已!“
“啊,痛,放——“安格诺吃痛地叫着,姒听到才恢复冷静,随后便不再言语,同时眼泪如决堤般涌出。姒撑不住,捂着脸放声大哭。在她把那沉积在心里许久的话说出来后,她才终于揭开自己深重苦痛的冰山一角,又仅仅是这么一小部分,就让她痛哭流涕。
没有火光,姒的全身渐渐被夜色吞没。不知名的鸟儿们此起彼伏地啼叫,但此处竟显得没有一丝生机。无风的夜晚,连泪水都难以吹干,泪痕长久保持湿润。
安格诺无话再说,蜷缩在一边。姒的那番话击溃了她一直以来的信念,而当姒说出那最后那一句时,她发现这份信念的匮乏。匮乏着真正的同情,真正的强力,她的观念仅仅是将一切东西都假想成了卑贱者,再势必将其打倒,踩着他们让自己上升,以使自己不至于掉入虚无的深渊。
但弓弩之箭射得再怎么高也终将会落下,安格诺此刻也掉入了精神的低谷之中。仔细想来,她那遵循信念不断斗争保持高傲的生活,在现在的现实面前又算得了什么?那个她理想的,抽象无比的超人,永远追逐不上,又要在现实前迎来当头一击。她以前妄图质疑一切,现在却只能被迫接受这一切。世界竟然就是她最厌恶的样子,且毫不遮掩。
安格诺像是第一次睁开双眼看清世界,而世界宣判她只是一个错乱的疯子,狂傲的无知者,要她在自己那矛盾且漏洞百出的精神世界里痛苦反省。阴森森的黑夜加深了安格诺对生存的恐惧,宛如某处深渊中伸出了一只大手,将她拉至崖边叫她凝视虚无,随后告诉她:“一切不愿沉沦凡俗者都在此沉寂,成为懦弱且卑贱的。”安格诺此刻如临深渊。
黑夜在这时缓缓勾勒出过往的画面,安格诺渐渐回想起父亲下葬的那天,究其回忆的原因,只是她目前无比需求着过往回忆里的温暖,而无论是为了祭奠还是治愈的回忆,总从生离死别开始。她想起母亲牵着她的手走出教堂庭院的场景,而她则回头看了看包裹着父亲的袋子。安格诺还记得,父亲死于一次在田地里的摔跤。有人说:倘若他早餐出发时检查好鞋子和锄头,就不会是这个下场了。同时村民们一致认为,是他自己的粗心大意注定了这场死亡。所以当安格诺守夜的那晚,她的思绪是十分复杂的,想来想去,安格诺都不大喜欢村民空中那颇带有宿命感的说法,但事实似乎就是这样,但她并不想承认,她总觉得这个说法是在贬损父亲。
这个问题困扰了她,于是她轻拉母亲的衣角,母亲配合她蹲下来,安格诺便抬起头把嘴巴凑到母亲耳朵边上。她用着极细的声音问:“妈妈,父亲的死就一定是像那些人说的那样是由于他自己的不小心才导致的麻烦吗?”
“你从哪里听到的这种说法?听好,不要觉得这个说法是对的,不然你父亲的死不就显得很惹人发笑吗?你还要知道,这种说法是站不住脚的,会不会带来麻烦谁能预料到,只有在以后才能下判断,到那时候我们才有资格给这场死亡一个说法,一个意义。所以说,你一定要清楚,你要做些什么,然后给出大家一个说法,不让你父亲的死变得滑稽,变得没有意义,你要在这个程度上拯救你的父亲,明白吗?”
那安格诺现在回想起来,定然是想从这其中找到一个答案。她确实也感受到了什么,一个幻影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激发她的某种预感,她现在如临深渊,并在不断下坠,而就是在这下坠之中,安格诺确确实实抓到了一个预兆,一个能揭开真理的预兆。这预兆连接了那个下葬的下午和现在,时空之间仿佛铺开了一条蜿蜒的圆环道路,使她在过去与将来之间反复浮游,而当那个下午的记忆无比清晰地凝练出一句话时,安格诺便不再于过去将来之间徘徊,现在正正好好站在了瞬间,并使过去与将来无限重叠,过去变成将来,将来就是过去。
那句话就是:过去不由更遥远的过去决定,而由未来决定。决定便是将‘过去是如此’变为‘我要它如此’——这是决定,也是拯救。拯救过去,就是将过去那需要被改写的生存意义再度打捞起重新感受它并去打败它,这是‘再来一次’!
于是,安格诺看清了那预兆所揭开的真理究竟为何物,那便是永恒轮回的真谛,将来能感受能发生的一切都已在过去发生过了一次,一切过往事物的存在,都依凭将来的到来再度复苏,永远的再来一次,永远的轮回,使将来与过去融合为这么一个·飞跃的瞬间。这时,安格诺下坠的精神豁然开朗,既然一切都处于轮回,那这上升至有限高度的精神,终会再度上升,在这有限之中达成一次又一次无限的可能,她终于领悟,原来向着那英雄进发的路并不是脚踏她鄙夷的卑贱者和虚伪者不断前行的路,而是在那永恒之中不断发掘,不断吞噬那过去一切的人与物,将其感受,将其融合至体内,制造出那个瞬间,在瞬间中反复拯救那在过往人眼里悲惨的一切,无数次迂回,无数次回到起点的路!
至此,安格诺拥有了真正强力的灵魂和意志进入这全部的现实。蓦然间,世间所有的悲剧都向她袭来,而她以着纯真的觉悟去吞噬掉这一切,在刹那间,她就不知下坠上升多少个轮回,也不知有了多少次飞跃。
安格诺此刻看着姒的背影,心情也有了变化。她开始真正关注姒,真正的同情姒,她已然为自己挑选了一个使命,并毫无怨言将其承担:她要拯救姒,把她彻底崩坏的世界修复,让姒也一样走向这真正通往英雄的道路。
她上前去,不顾疼痛抱住姒,不顾姒的反抗,用着行动告诉她:我不再怜悯你,而深深厌恶却又无比在意你的痛苦与绝望,我会将你拯救,并告诉你我无比爱你。
夜晚平静,略有蛙鸣,清风终于吹过,姒的眼泪骤停。恍惚间,她在安格诺的怀里感受到了温暖。
……
……
安格诺远比姒觉悟得快,这或许与她孩提时期起一直坚持的英雄信念有关系。无论如何,安格诺都完成了自己的自愈,即使这本书中所写的她的想法与觉悟都是我的猜测,但就根据姒的回忆而言,那位变得恬静且坚毅的安格诺小姐,心中应该不无如此想法。只是我很难再具体去讲述我所感知到的那些形形色色的想法和觉悟了,我本想尽量简明,可当安格诺那宛如哲人的意志从其故事之中涌现出来时,那复杂程度超乎我想象,我只能使用我认为最为简洁的话语来说明,当然,若要将安格诺的思想一言蔽之,那就是:拯救那个被定义了的过去,以此充实自己,使自己超越自己。只是我认为这太过于偏颇,故不惜笔墨长篇大论了,望见谅。
写安格诺,使我开始了新的思考,只是我不急着说,我甚至对思考的结果有些惶恐,它毕竟尚不成熟。我想还需要再写写,我才能将其公诸于众。
写完晨曦已至,太阳浩浩荡荡升起,我也终于放下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