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楷站起身来,把手背在身后,来回走动,他该如何跟他诉说他的苦衷?有说的必要吗?从哪里说起?痛苦爬上他的脸庞,他的呼吸像突然背负了千钧重负一样沉重起来,他停下了脚步,一时神出。
“官家。”吕颐浩喊了他一声。
“国公要朕铲除奸佞?”他回过神来,脸上挤出一丝苦笑。
“是。”吕颐浩的拐杖击打了一下地板,血色开始顺着拐杖往他的脸上涌,他的嘴唇一点点红润起来,他似乎正在打败苍老。
“建炎四年,国公曾与朕说起当年郭药师降敌之事,国公说的八个字,朕至今记在脑子里,敌中有我,我中有敌。”
九年前的事了,吕颐浩闭目想了想,不一会,他睁开眼,点点头,“是这八个字。”
“当年那个试图打开城门放金军入城的常胜军士卒,国公还记得他的名字吗?”
“皇贲。”吕颐浩脱口而出。
赵楷夸赞道,“国公好记性。”
“围绕靖康之耻的一切事情,臣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叹了口气,“朕又何尝不是。国公知道皇贲这个名字是什么意思吗?”
吕颐浩一开始不明白官家这个小测试的用意,他还之以微笑,未几,他浑身一激灵,他再看官家的目光突然就像换了一个人,他的拐杖一下子脱手掉在了地上,发出刺耳的咣当声,他身子僵硬挺直着,似乎已经不再需要什么拐棍,赵楷见状,走了几步过去,给他捡起来,重新放到他的手下,帮他握好,他的嘴角抽动着,似乎他突然有千言万语想说,又说不出来,从他开始颤抖的手上可见他内心的痛苦。
这是一个已经不再能掌握自己命运的人。
一切明白自己到了这样一个关口的人的内心都是痛苦的,赵楷明白,好在吕颐浩还有苍老这件武器,苍老可以让一切感觉钝化,可以让一切痛苦都披盖上一件体面的外衣。
“皇,自然是皇家,也可能是皇子,贲,勇士也,皇家勇士,皇子勇士,这明显就不是真名,是个遮人耳目的假名罢了,郭药师是个武人,还是个前辽国人,他玩不了这种文字游戏,学富五车如国公者,也不看不到吗?”论说他不该在咬文嚼字上羞辱吕颐浩,可是今天他要的不就是朝闻道夕可死也吗?
“这个人真正的名字,叫徐通。我想这个名字本来不应该被埋没,可他终究是被埋没了。”
吕颐浩那边是死一样的苍白,死一样的寂静,他手中的拐棍此刻又一动不动了,静止的像一块竖立的木制墓碑。
“所以,那件事现在说起来,跟王渊真的没一点关系,他只是碰巧跟事情沾上边,又碰巧后来真的投降了金人,所以阴差阳错地成了完美的背锅者,替人挡了刀,事情从头到尾,都是另有人主使。”
“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这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难道他也早就投降了金人?我不相信!我不相信堂堂天朝上国的皇子为什么要做这样亲者痛仇者快这样祸国殃民的大蠢事!”悲愤凝聚在他说出的每一个字上,像一只只看不见的苍蝇追逐着横飞的唾液在满屋子飞翔。
“因为他要做的,就是国公现在想要他做的。”
“杀奸佞?”
“是。”
吕颐浩重重的哼了一声,“出卖大宋和铲除奸佞有什么关系?当我真的是老糊涂了吗?”
“因为这奸佞不是一般的奸佞,也许也算是大宋有史以来最大的奸佞之一,他想了很多法子,都被奸佞轻松化解,奸佞也知道了他要做什么,奸佞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也在拼命想法子除掉他,他的处境很危险,如果他不是父皇最疼爱的皇子,他早就死了一百次了,当奸佞依然屹立不倒,权倾天下时,他已经黔驴技穷,失去了继承皇位的机会不说,还被奸佞污名化,他荒唐无能之名已传遍大宋,深入人心,可是他还是不放弃,他也不能放弃,他就如国公今日这般,认定了奸佞不除,大宋必亡,所以,他终于走出了令天下人都想不到的一步棋。”
“无论因为什么,都不能去挖大宋的墙角,自掘坟墓!”
“砒霜可以杀人,也可以救人,他在那时候就是执拗地认定了只有这样才能救大宋,他看到整个大宋的军界因为奸佞的一手遮天已经腐烂不堪,毫无战力,只要放金人进来,罩着奸佞的纸房子必会一戳就倒,那奸佞的真面目,奸佞对大宋的毒害,就会暴露在所有人面前,到时人人必杀之而后快,这大宋有史以来最大的奸佞之一也就名正言顺地除了,一切又都可以打扫房子,重新开始,可是,他算对了这开头,却没算对结尾,他本是要为大宋做一件天大的好事的,可最终却成了一件天大的坏事,他所有的宗亲因为他一夜之间都沦为囚徒,他自己也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想要的结果,他一件也没有得到,他想要避开的恶果,纷至沓来,如果事情再回到从前,再回到一开始的那十二年前,你说,他还有勇气去铲除奸佞吗?你说他所做的一旦被人知道,史书会不会说其实他才是大宋朝最大的奸佞?”他自我嘲讽地大笑起来。
“他当年开门揖盗,放金人进来,心中所想的,也许不仅仅是铲除奸佞吧?他向来都是有继承皇位之志的,他那么做,也许更多的还是想趁乱得到他一直都想得到的东西,皇位!只是他没有想到道君禅位的时候,所有的宰执大臣没的一个支持他的,他们都选择了他的大哥。”
“所以他们都该死,他们都该死!如果不是大哥,而是我继承皇位,事情也不会像后来那样无法收拾!”他突然歇斯底里地喊了起来,像死去的人附体捉弄他。
“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既然已经得到了许久以来一直想得到的东西,不是应该好好珍惜才是吗?为什么还要重蹈覆辙,再一次重用奸佞呢?用半壁江山换来的教训,还不够深刻吗?”
“因为朕在救天下之前,必须先救自己的儿子。”
“为什么?”
“因为朕已无法再有子嗣。”
他哭了,大声地哭了,崩溃地哭了,在还不到春秋鼎盛的年纪,他哭的像个老人,又像个孩子,好像全天下所有的怀抱都赐予他,都不足以让他停下来。
吕颐浩自己挣扎着站起来,颤巍巍地走了,留下一长串当当当的木棍敲打地板的声音。
新年刚过,宋金和议议书签订,四月初一,一代名相吕颐浩病逝于秀州乡下家中。
按照和约,金国归还占领的宋国的全部疆土,原宋辽边境成为宋金的新边境。宋按照以前给辽国的岁币,每年三十万两岁币,给予金国。
金军将不日从中原地区全部撤出。
滞留北国的全部赵宋宗室子弟也都将被礼送回国。
宋金永为兄弟之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