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荡魔山上,既有异峰凌空,亦有低洼幽谷,连带周围的平原旷野,通体浑浑融融、雄厚一体,皆属真武门一派。而按照这些地形,可分为大致四块区域:门主及各脉长老所属的三十六峰,那些通过门派考校的内门弟子亦居住在此,三十六峰各有峰名,统称为“凌霄阁”;而外门弟子,居住在山脚下的一处低地幽谷,此地有竹林溪涧、水榭茅舍,名作“清风居”;那些期满五年的外门弟子若仍未通过考校,除了下山去自作打算,也可留在山外的农田桑林,作个杂役,这些个平原并称为“无名田”;后山另有一崖,为门中禁地,唤“斩龙崖”,崖下有一谷,叫“落龙谷”,乃是关押门中罪人及各路邪魔外道的地方。
那郭老头的医馆便开在“无名田”和“清风居”之间。李真离了医馆,向“清风居”所在的竹谷走去,心中还是闷闷不乐,虽不至于凄苦愁楚,却始终有一丝孤独惆怅难以排解。他浑浑噩噩地走着,随意踢飞路边的石子儿,在心里自个儿与自个儿说起悄悄话:“这日子真是一天也过不下了!从前咱爹还在的时候,虽说打小没了娘,爷俩个一道周游天下,也是说不出的逍遥快活。见得那神山雪,观了个王城花,上去过北冥天捉肥鱼,下行至枯荣原骑大马。哪像这荡魔山上,晨钟暮鼓、明月孤云,不是打坐,便是修武,早课完有午练,午练后有晚操,全不教人有一点时间休息耍乐!也是我李真日了这狗老天的亲娘,幼时丧母,活得个几年快活时光,却又死个爹,把我困在这么个鱼虾浅滩,再没一点遨游宇内的乐趣了。”
“这郭老头也是,人不坏,怎生恁地死板?”李真又埋怨起他人来了,“切,他不让我走,我便也不走好了,混吃等死个四五年,在外门待到期满,按照门规却也不得不让我下山去了。”
“可若是他强留我在这儿怎么办?这郭老头在门中似乎还有几分地位。哼,那我便是去那‘无名田’中做个仆从杂役,也绝不留在这荡魔山上受这劳累孤苦了!”少年愤愤想到,他却不知道自己这样无什本领、也没啥根基的,如果去过那般下人的生活,是要受何种冷暖,遭多少白眼的。可反复念叨着“无名田”这三个字,忽地也有一股战栗的寒意自脊柱直涌上他的脑门,那本来已经打定主意的心,突然又变得纷乱不明起来。
李真只想把这些糟心事通通忘掉,再不去想,闷头朝前方走去,要把它们全甩在身后。
不过确是少年脾性,他踏在青石砖上,感受着微风徐徐,和一并带来的泥土草木的气息,心绪倒也渐渐平静,脚步愈发轻快,三步并作两步,穿过所有日光投下的婆娑斑驳的影子,不一会儿便行至竹谷的入口。
这谷口可容纳多人同行,甚是开阔,从这儿亦可看到大半个荡魔山,举目望去,响午后的白日金焰煌煌,无遮碍亦无收敛地散发着光热,正是一派碧空如洗、流云尽去的气象,而在这清澈的天空下,便是大片连绵雄伟的青山,可谓是峰峦叠嶂、翠色苍劲,观之即令人心境开阔,李真此前顿遭挫折,不免消沉,可望着这平日里再熟悉不过的景色,胸中忽有一股意气油然而生;这个时候竹谷里的外门弟子全未返回,只他一人在此,让那竹林茅舍更显清幽深远,可与远方的群山和天空相比,虽有沉着曲折,却失了那浩瀚苍茫的壮阔、寥落宏大的雄浑;思潮起伏间,李真只觉自己胸中激荡,即有郁气,亦有豪情,却有哀思,也有喜绪,连并着化作一声长啸,在这空山幽谷间回响不绝。
吼完这一嗓子,李真只觉自己心中的愁怨烟消云散,再无半点苦闷之情,深吸了一口气,又嘿嘿傻笑起来。
“小兄弟好雅兴。”一个低弱的声音给李真吓了一激灵。
李真转过头去,才发现在山石的阴影里藏着一个人。那人的脸在黑暗中模糊不清,看不真切,不过从声音判断,这大概是个中年男子。
李真朝那个方向一抱拳,也不露怯,有样学样地朗声问道:“不知阁下何人,可是我真武门徒?能否出来一见。”
那人听得此言,便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李真定睛一看,确是个中年男子:此人须发乌黑,可两鬓斑白;额宇宽广,但双颊微陷;眼目虽是明亮,印堂间却盘旋着一股黑气;着一袭制式考究的文士服,然而在这六月酷暑中又套了件破旧的兽皮袄,既古怪又不伦不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