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愿醒来?”
李玄犬轻叹以火折子燃起烛火。
蜡烛生出橘黄暖光将不大的院子塞满。
它虽无法与悬天皓月争辉。
但它比那清冷月光更温暖,更有人情味。
烛火无言燃烧。
光芒足矣刺破一切虚妄不真。
它一举撕碎了李老汉自我伪装,照亮了胸腔里那颗伤痕累累破碎不堪的心。
还是那座院子。
还是寻常寂夜。
一具浸泡在水中许久,周身浮肿不堪,已然呈现巨人观现象的人形模样站在那里。
李老汉愕然低头看着身体。
兴许是低头吧。
他自脖颈以下浮肿太过厉害,仿佛下刻就要炸开般,躯体上遍布各种鱼虾啃食后的痕迹。
令人触目惊心。
“法师,这是为何?”
李老汉错愕抬头。
顿察李玄犬并未看他,而是静静地在看院子一角。
那里松柏相依,亭亭而盖。
李老汉疑惑上前拨开野谷。
谷植后有低矮荒冢六座。
冢上有曾是家犬的野犬摇头摆尾,发出“嘤嘤”细语,满心欢喜。
大黄?
“噢,法师,小老儿想起来了。”
李老汉幡然醒悟。
“原来我已经死了啊。”
忆起前尘往事。
如鸩酒入喉,灼人肺腑,动人心神。
李老汉脸上分不清喜悲,溃烂到露出骨节的手指遥遥指向潮春湖方向。
“原来在第一年水神祭时,我们,小老儿全家就已经死啦。六口人,全被抓去投江,全都伺候水神老爷去咯。”
老人轻抚野犬脑袋,怅然若失,又开怀笑道:
“这是小老儿养的家犬,它还在,这个家也就剩它还在了。好在不孬,至少小老儿一家生前没白疼它。”
野犬与老主人亲热过后,来到另一座荒冢,满怀悲伤地趴下。
六座荒冢。
六位家人。
曾为家犬守家,后是野犬伏冢。
饲我之恩,赤心以报。
诚如先贤所云。
一草一木,万物有灵。
不外如是。
李老汉倚着苍松坐下。
不舍目光扫过边上五座荒冢,扫过野犬,最后落在年轻道长身上。
院中烛光摇曳生姿。
它本该是温暖的。
如今却只能冷眼相看那位可怜老人,还有他的遗犬。
“是去是留,由你随心。”
“既是如此,有劳法师送小老儿最后一程。”
“阴阳有序,往生也好。”
…
李玄犬低眉垂目,志心虔诚,以独特音韵朗声唱道:
“十方诸天尊,其数如沙尘,化行十方界,普济度天人。委炁聚功德,同声救罪人……”
先奏告盟天地四府,大奏上帝申牒真司,申奏四值玉文功窗,预奏文牒告盟天地东岳圣帝宫,东极妙严宫,北阴酆都宫,地府十王宫,及年月日时四值功窗。
一部《太上洞玄灵宝天尊说救苦拔罪妙经》念罢。
解去亡魂所犯流年月障,三灾四煞,五虚六耗,七伤八难,及九厄十缠等等冤节。
不知不觉三个时辰流逝。
超度科仪也进入了尾声。
李老汉体表有荧光环绕,已恢复生前模样。
一道朦胧门户自他身后打开直通阴司。
小老头双手合什遥遥一拜,又朝爱犬挥手告别,踏入门户消失不见。
此时已是翌日卯时。
月隐星稀,日出东方。
云轻雾散,天光渐彻。
主持超度科仪半夜。
李玄犬精神略有萎靡。
再看昨夜院子。
围篱腐朽化泥,门扉破烂溃败。
房屋大梁被虫蚁蛀蚀,屋瓦塌了半边盖住灶台。
内有野鸡藏于断梁栖息,外观野兔自墙角破洞出没。
举目破败萧条。
荒宅。
荒冢。
野犬一条。
野谷葵菜无人烹食。
只缘主人早已逝去。
唯有苍松翠柏依旧,无言迎风摇曳暗泣。
李玄犬默默收起法器。
蓦地。
他回想起方才李老汉离去时行的合什礼。
前朝有位佛门高僧自天竺携带经书回到东土,佛教一举大兴。
上至帝王,下至平民。
举国上下倍崇佛法。
自那时起佛教比玄门更深入人心。
如今这合什礼做给道士看。
不就是拜错了神,进错了庙?
超度半夜,最后功劳却被大和尚抢走啦?
李玄犬背起包袱在身,单掌摁住剑柄。
他腰杆挺直举目望向冢上野犬。
身上落满朝露的野犬将头埋在臂弯里,双目紧闭,唯有黄尾轻摇。
知它决心长伴于此。
李玄犬心灵透彻,洒然一笑。
此行见此忠犬,功劳真让给了大和尚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