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三年十一月初三,冬日渐深,北方已然飘起大雪,而南国的空气里仍旧带着三分暖意,这使得江南之地的街市上处处少见“严防死守”的行人。
熙攘繁盛、摩肩接踵,道袍、大氅错交其中,短衫、圆领处处可见,道侧店面吆喝声不绝于耳,店面柜台货物琳琅满目,此间繁华尽皆映入来不懿眼中,他不禁为此景吸引而去,竟忘了身后十余亲随。
信步来到金水河旁,这里由街道延伸出来一条石板路直至河岸,江南的河流自不会结冰,所以这河水依旧袅袅地流着。
自战乱之地长途跋涉来到江南,眼见这里的繁华后,来不懿一行人原本慌乱如麻的心慢慢平静下来,真是少有的安稳之相,便是大雍朝的北京城也不见得能有如此景象。
来不懿稳坐在河岸一茶摊旁,又安排了随行坐下,茶徒紧忙赶来沏了一壶红茶以招待各位来客。
拿起桌上的白瓷茶杯,自有那下人起身斟茶,橙红的茶汤和洁白的瓷器相应,色彩莫名诱人,待茶已有七分满,便缓缓抬起杯来品了一口。
“这是什么道理,我还未曾点茶,为何上来便沏了一壶正山小种?”来不懿疑惑道。
“这位尊客是头次来这楚京城吧!这是楚京一带不成文的规矩,便是客人未曾点茶,我们也会沏上一壶迎客茶,冬日招待客人需用红茶,夏日则需绿茶。”茶徒恭恭敬敬地在客人身旁回道。
问得此言,来不懿顿生感叹,如若北方未曾战乱,也该是这幅太平模样,可惜啊可惜,战端一起,受苦的不还是百姓么,追昔雍朝初年的安定景象,外和蛮夷,内修文治,天下称盛,可二百余年后的今天,这天下早已被几代昏君折腾地不成模样,幸有江南几位仁道军统,还能在这疆土撕裂之际护着一方净土。
想到这,不禁被自己点醒,此来不就是为说服南楚君臣北面称臣,早日结束战乱么,可想来虽已在徐元帅面前夸下海口,却依然有三分忧虑,这南楚的君臣岂是好说服的。
但只要此事能成,南国一众大小军统自会望风而降,届时再有不尊者,攻灭它也是易如反掌。
少顷,饮茶已毕,众人收拾了行囊又踏上了前往禁宫的道路。
禁宫南门为正门,名曰正和门,由青砖朱泥砌成,墙面上又曾刷过三层朱漆,门洞有其三,正中仅为皇室可过,城上有敌楼,歇山顶式琉璃屋瓦和朱红色墙面,与北京城正门相仿,一派皇家禁城的气势,若不是那大雍朝统一了天下,这楚京城也不至于作了省府,当然都是旧事了。
来不懿向门洞旁的守备名唤龙虎卫得递交了谒书,少时,自那门洞里走出来一名将领。
“龙虎卫军左参将朱运,奉我王之命,前来带领各位上殿觐见。”那将领未曾行礼,也不说正眼瞧看,只斜瞥一眼便回身走了进去。
来不懿等亲随即使不爽也得紧忙跟上去,眼见那将领越走越快,他们也只好加快步伐,待走过了翁城,才来至宫禁之处,又穿过许多宫殿才来到正宫,名唤德政宫,大块青石砌成的甬路旁队列着虎背熊腰的宫廷宿卫,个个绣袍金甲,挎剑执戟,好不威风,不过这景象来不懿早已是司空见惯,就是这众人突然争斗起来,来不懿也不惧怕半点。
走过甬路,登上玉墀,早有身穿暗云描金纹纱袍官吏等在那里,但只是一副高高在上的不屑嘴脸,貌似这迎接客人只是不得不行的规矩罢了。
来不懿一行先向他们鞠了一躬,嗣后那旁参将便跨步离开了,止留那官吏犹如柏松般死死地站在门前,来不懿见状却不解,不晓得是什么规矩,于是一个手下人先道:“请上官代为转告,我等乃是徐元帅府使者,前来拜谒越王。”谁知那官吏理也不理,只是挥起袍袖伸出手摆了摆。
至此时便是那下人也知道了这意思:听闻南国繁华,官吏也是贪墨横行,甚至某些地方要赏金也成了惯例,唤作“例金”,不想这厮索贿竟所得如此明目张胆。
来不懿无奈只得拿出几块碎银递了过去,那官吏拿了碎银才见少许好脸色:“各位远道而来,本官自然不敢怠慢,快快随吾进殿吧!”话毕,来不懿听得后旁亲随暗啐了几声,便再没了音。
几人进了大殿,只见楚王高坐在陛阶金椅上,一袭朱红圆领袍格外显眼,头上翼善冠分尘不染,足蹬描金皂靴,正襟危坐。
“在下徐元帅府丞相来不懿,字昀亭,奉我家元帅之宪令前来拜谒楚王。”来不懿先行礼道。
一行人将身躬下却许久未听得少礼二字,几个心想适才那官吏的傲慢模样,也就对这君主无礼之行见怪不怪了。
少顷,才听得一声免礼,来不懿才将久躬的身子直了起来,可那楚王也不见有所言语,更让人不解的是群臣皆盯着他们一行看,偌大的殿堂内顿时尴尬了起来。
“来公,我江南之盛想必你也看见了,听闻徐军与雍廷对峙已久,且粮草即将耗尽,来公此行想必是代你家元帅前来投奔的吧!”文臣班列首位一人忽然开了口道,言语之中尽是轻蔑之气。
来不懿想着游说必以礼相待,正待其出口纠正时,又一个道:“王上,徐军如今北伐不成,南下更艰,正是我朝彰显仁政的好时候,不如就收留他们,将其改编后再去用来对付雍廷,岂不美哉。”此话一出,殿堂上瞬时失控,有议论徐军如何不济的,有讨论大楚如何威风的,有讨论雍廷如何无道早该覆灭的,但就是无注意底下这一行人的。
来不懿见身后几人早已气急败坏,安慰道:“稳住,尔等追随我日久,莫非连这激将法也看不出么,元帅如能破敌,定能挥师北上,到时大局可定,我等不能为尔讥讽之言就此失了礼节,结下仇怨,坏了大局。”几人听了愤愤不平,但还是安静下来听凭来不懿行动。
“启禀楚王,适才我向贵国递交例金时,不禁想起了前朝旧事。”来不懿见这朝堂情况也不好再隐忍,于是牵头说到。
且不等众臣问及,来不懿又道:“想来是雍廷先帝常正年间之事了,楚地出了一名绝世宰辅,名唤萧清政,可谓是雍廷建国以来唯一正直宰辅,耳顺之年因赋税之政得罪了皇帝,便欲归隐,不想出午门之时却被人拦了下来,那守备向他索要例金,萧宰辅是何等正直,立刻抓了一大把金豆交给了守备,并向那守备言道:‘兄弟,莫向皇帝言及此事。’随即便仓皇逃离了京师,不想那守备立刻禀报了皇帝,惹得龙颜大怒,于是行至半路的萧清政又被抓了回去,以贿赂近侍之罪弃市,临死前他身后的牌子上写着‘天下豪杰出江南,盼了钱财又盼命。若是朝廷割南国,百官风气自此清’。”言及此,来不懿不禁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