拦圩的烂摊子,一条缠人的魔障,阮家终于摆脱了。阮大嫂感觉卸下了千斤重担,也能让死去的丈夫不再担心官兵找家人麻烦了。夜深人静,她一个人又想着这件事的前前后后,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他记得老头子说过,他去找图营长时遇见丰彰文先就坐在那里。他没事跑到吐屁兵那里做什么?而且正是吐屁兵找她老公麻烦的时候。再后来就是丰家的丰彰德入了股,吐屁兵天天派人过来逼老头子,直到逼死了为止。可她,却把拦圩的文契送给了丰彰德...。天呐,莫不是,莫不是他丰家早就和吐屁兵穿一条裤子,存心把拦圩的好处夺过去?明面上帮她老公,暗里和吐屁兵合伙做结?她越想越觉得可能,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回事。只是不明白,那么正派的佳梁老人,怎么就养了丰彰文这个蛇蝎儿子呢。还有丰彰德,看起来一副厚道君子样,原来却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王八蛋!
自此以后,阮大嫂心里就埋下丰彰德和丰彰文两个人了。阮家旺死了,没人能解释。
丰铭义被阮家族长的结局搞怕了,再也没心思打听拦圩的事,只是这样一来他心里就更急了。孩子一出世就会多一张嘴吃饭,很多要花钱的地方都是想不到的,一家几口人,仅凭这么个小店还不得喝风屙屁呀。慢慢的,他开始肯定,家里虽有丈母娘精心算计,也绝不是长久之计,因而又急得睡不着吃不香了。翠儿也看出来了。虽说是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可这个家说到底还是要他们夫妻两个撑的,她不能看着老公一个人干着急。她想了好几天,经过好一番自己跟自己打架,便做出一个几乎违背母亲的大决定,那就是要和母亲摊牌了。晚上吃完饭,待林寡妇收拾好,翠儿便将母亲拉进房,又把铭义推出去,说:
“你出门玩一会儿,要么自己找地方先睡”
丰铭义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她极认真的样子,也只好顺从了。出门玩就是鬼话,还不如在西边店屋里当打坐的和尚呢。丰铭义进西边店屋里坐了会儿,终究奈不住好奇,便将房门开了一条缝。只见东边自己的房门关着,里面的母女俩嘁嘁喳喳或高或低的在争吵着什么,隐约还听到首饰光头什么的。丰铭义不便、不敢也懒得掺和,粑模子里整出来的米粉粑,还能吵到哪里去,只要声音不是大得让外人听到就可以了。
很快就到了民国三十四年腊月,丰彰德的拦圩心思越来越淡,精神头也越来越低了。腊八中午,十岁的小女儿仙菊喊他吃饭,他看了一眼,忽然悲从中来。春梅生得稀也就算了,还连着几胎都是女伢,他这么拼命的搞田搞地有什么意思嘛,末末了还不是送给别人?!丰彰德原想一直生下去,直到生了儿子为止,可是春梅已经四十大几的年纪,估计没什么指望了。他一直最喜欢小女儿仙菊,可现在却越看越烦。也不是烦孩子,是烦他自己。见仙菊喊他吃饭,忽然就想要喝几杯,又不愿意一个人喝闷酒,便对小女儿说:
“去,去把义伢哥哥叫来,陪我喝两盅”
很快,丰铭义就到了。他也不客气,直接就坐在十四佬下首。他对这个家太熟悉了,比他自己的家还熟悉,甚至觉得更温暖随意些。十四婶把他叔侄两人的酒盅子都已摆好,一小坛子雪里滚和温酒壶也放在桌子上。温酒壶是锡制的,一大一小双层套件。敞口的八角大壶里装热水,圆柱形带盖带嘴的小酒壶里装酒。大小壶都有各自的提梁,小的放进大的,酒热了就拎起来斟到杯子里。所以,也称温酒器或双层酒壶。丰铭义轻车熟路,将小壶拎出来,将坛子里的雪里滚倒进小壶,往大壶里加一半开水,再将小壶轻轻放进大壶里。稍等了会儿,酒温了,铭义先给十四佬斟满,再斟自己的。丰彰德也不说话,自己端起来,眼睛示意一下义伢就一口干了。三杯过后,叔侄两个才开始正经聊天,不知不觉就聊到了驻军。铭义说,那个图营长吐屁兵真不是个东西,好像一天不挠钱就会死一样。迎春茶行的董老板也不晓得哪里得罪了他,他昨天派人竟把茶行砸了,还扛走两大袋上品茶叶。说到图营长和当兵的,丰彰德就想起他的拦圩了,便深叹了一声。丰铭义估计他心里有什么说不出的苦,便仗着酒意问。丰彰德本是打死都不说的,今天被几杯酒烧开了心,又是当着极为可信的义伢,便忍不住说:
“义伢,晓得阮家旺拦圩的事吧?”
“这事哪个不晓得?别讲红石矶了,周边的都晓得”
“还有你不晓得的,红石矶哪个都不晓得”
“哪个都不晓得,那是什么?”
“我也入股了,就在阮家旺最后一次去县里之前”
“啊?还有这事。那你也跟着赔了钱?是不是赔了很多呀?”
“钱不多,就是到嘴的鸭子又凭空飞了,心里堵得好难过。有县政府发的文契都不能开工,这叫什么世道!”
丰铭义还要问下去,却被丰彰德摇摇手给挡了回去,嘱咐说:“我也就是和你讲一点,连你十四婶都不大清楚里面的事,你可千万别向外传”
铭义的确没有外传,但却把这事放到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