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一,你先下去。”
“公子——”
下一刻,沈复凉凉地看来,人和霜打的茄子一样,焉儿吧唧,行了礼退下了。
“他怎么了……”
凭直觉,她隐约觉得:郝一不喜欢,甚至是讨厌她;不过,她还不太明白,这是为什么?
沈复浅笑,没有回她。
反而,他卷起衣袖,一把抓起脏兮兮的画笔;浑浊的笔触,浸染上他如蜡一般,指节分明的双手——
不用说,她也知道,洗笔这种事,不太适合他干。
不适合他干,难适合我吗?!
人比人,气死人呐!
“我来吧……”
“……”
怀风一伸手,顿感不妙——
小小一口瓷缸,挤了四只手,女子莹润的手,搭在更大的掌背上;水波荡漾,难分彼此。
女子的手——软软的,像是云锦一拂而过;痒痒的,像是鱼儿撮嘴,在轻吻。
他不动手,一低头,女子篦发的花果,混合着春日的青草,迎面而来。这个一向才思敏捷的脑袋,此时此刻,是榆木做的;而金石般的心,久违地苏醒了……
对面的人,难得尴尬——抽回了一只手,像是被水蛭咬了一口。
于是,二人各怀心事,匆匆洗完画笔。怀风提笔,准备上色;一旁,沈复的手中,却空无一物。
“你的纸鸢呢?”
“没有……”
“啊?”
她原以为,沈复也是为了上色,才叫人端来清水,留在这里洗笔。不过,他说‘没有’——不会、不想、不做,神马意思?
“哎呀!”
一不留神,笔尖上悬挂的墨汁,滴进雪白的纸面,纸鸢多了一点,好似美人面上,多了一颗媒婆痣——画蛇添足!
“别擦——”
沈复轻喝。
“怎么办啊?”
怀风擦也不是,不擦也不是,杵在原地。
沈复走近,取走她的笔。沉吟一会,便在砚台上,寻个干净处,蘸二三个色,细细晕染开。
这一下,如点墨淌入深海,几不可见!
天呐——
暗暗吃惊,吃惊之余,她对沈复的才华,艳羡不已。
不到一刻,怀风的纸鸢成了——蓼蓝叶、艾草青和石灰水调,再无其它,它却比春日晴空,更加悠远、深邃。
无数只彩鸢,拖拽尾巴,乘风而上;风吹杨柳,徐徐而行;远近高低,各不相同。
底下的人,扯着、拽着一丝细线,眼里犹有希冀!
一个角落,一片纸鸢,少女牵线,笑如银铃,有跑有跳,还有时候,停下瞅瞅……她的身后,不远不近,跟着一个翩翩少年;近看之下,竟有宋玉、潘安之貌!
走上山坡,桐花烂漫,宛若云树,行走于世外之地。风一吹,白花绚烂,盈虚有数,一股气散了……
恰逢,少女侧过脸,顶着风头走——零落的白花,滚向一袭青衣,吹起她的衣角、发丝纷纷。
蓦然之美,
却无端,令沈复心头一沉!
一阵雷鸣,方才的万里晴空,转眼间,烟消云散——
春雨又快又重,好似一道急急如律令,给飞天的鸟儿,下降头来了。世人亦纷纷,抱头鼠窜。
那叫一个‘命若浮萍无定根,哪堪雨打?哪堪风吹?’
……
怀风举起手,踩着一地水,弯腰捡起了,糊在地上的纸鸢;花了,也烂了,徒留一架子。
怀风抿嘴,又故作轻松,扯了扯嘴角。她一抬头,迎面不见雨水,是一把油纸伞。
二人肩并肩,借一户人家,屋下避雨,静听风雨。
相视,莞尔。
隔日官假
怀风哼着调,拐进书斋——里头有一木架,堆着许多卷纸,花笺、宣纸、麻纸、水纹等等,清新雅致,泛着柔和的香气。
她抽出一卷,系着棉绳,别签写着:澄心堂纸。一展开,纸背如同点了盏烛火,使人内心澄明。
拿了卷纸,她穿过庭院,却见中门大开,远远地,瞧见一方木箱!
越瞧,越不对——
周边无人,问上一句。
她下了石阶,沿着中轴走去;走至中门,她愈发不安,心如擂鼓……
这,这不是箱子啊!
分明,是一副棺材?!
——谁的?你觉得是谁的?
她一脚深一脚浅,走得摇摇晃晃,脑中一片混沌……既庆幸于,只有她一人,又希望,再快一些!
这个棺木,长约七尺三,坐南朝北——南小北大,南低北高;因此,死者的头部,在另一侧。
一股腐臭充天,从这副檀木的小敞口透出;她握着棺盖,狠命一掀,向下望去——
啪搭……
手中的卷纸,跌落在地。
“怀风——”
熟悉的呼唤声……老爹,苏携、暮云姐都在!
可是,她的眼泪,却止也止不住。
“好孩子,你说……”
“不许说!”
一左一右,一老一长;老者孱弱,长者愤怒。
苏携看着怀风,再三摇头。
“爹——儿子求你了!”
“……”
“儿子给你跪下了!”
苏携跪着,来到老人脚下。暮云掩面,怀风抽泣,一同跪下。
“交给儿子吧!啊?”
“三哥——”
苏携憋着一口气,他打小不哭——偷奸耍滑、弄鬼掉猴,从不少干,爹恨他不争气,比不上哥哥。可是,棍棒再重,他也绝不求饶。
后来,他到了临安。
不到二十岁的苏携,躲在官衙的大通铺,蒙着被子,偷偷地哭。
他想算了吧,回家去……
什么人上人,光宗耀祖?
都是放屁的话!
没出息,不也挺好的?
可是,爹一年年老去;家书来了又去——
天命不佑,他的哥哥,相继早死。
最初,信中不免伤感,还有勉励、振奋之语;
慢慢地,颓丧多了,对于生命的变数,老人既惶恐又疑惑,像一个受到了惩罚,不知所措的孩子;
最后一封信,写的是:天要亡我,莫亡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