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曰:
缚虎擒龙不偶然,必须妙算出机先。
只知悻悻全无畏,讵意冥冥却有天。
非分功名真晓露,白来财物等浮烟。
到头挠扰为身累,辜负日高花影眠。
却说不知哪年哪月、哪朝哪代,好似邃古,又如当今。关东三省吉林白城子有一镇东县,县南有一座太平山,端的是:
青山削翠,碧岫堆云。两崖分虎踞龙蟠,四面有猿啼鹤唳。朝看云封山顶,暮观日挂林梢。流水潺湲,涧内声声鸣玉珮;飞泉瀑布,洞中隐隐奏瑶琴。若无道侣苦修炼,定存仙翁潜炼丹。
怎料好一座灵山,不知何时却生一条吊睛白额大虫在此盘踞,白日蛰伏,夜来伤人,知县着落当乡里正,立下杖限,着捕户人擒捉发落,怎料这畜生极凶桀,十数年中,又伤了不知多少猎户、行人,拿他不得,人称镇东大虫寅将军。并与海州野猪精、调兵山熊罴精、复县白蟒精并称关东四大元凶,声震三省。
后来德都县钟明寺遣僧众百人,借沈阳太安寺中佛骨舍利并《开宝大藏经》残本瞻仰膜拜。僧众行至乾安县,谁知却值大雨,黑水河漫,安广以东,灌为一片汪洋,只得取道白城子、镇东县而北,欲投齐齐哈尔东济。僧众走到太平山下,贪行了半日,错过宿头,不知此地险恶,午后入山,申牌时分恰走到刮骨洞下,正遇上这个畜生,便弃了行李辎重,作鸟兽散。内中有一个小沙弥,恐失了佛宝,便怀舍利而走,却叫松根绊了一跌,闪肭了左脚,大虫赶将上来,把他叼去吃了。沙弥至死不肯弃之,舍利便为大虫所吞,竟点化了那畜生,生一颗人心出来,通人性、晓人言,渐渐地不伤人命,只把些獐儿兔儿捉来饱腹,似此三五年,官府便也不再去管他。
一日傍晚,那大虫下山一遭,空口而回,实是饥饿难当,盘踞石室中一片空地,把遍地髑髅只作了汗席,仆伏将息。正浑噩时,在肩头上冷冰冰不知何物,却待要挣挫,早被二三十个黄巾偻?,圆睁怪眼、口喷獠牙,一齐向前,使一条铁索子把他绑了,横拖竖扯拽出洞门,正不知要去何处。
大虫一时唬答,开口告饶道:“几位好汉爷爷且慢,纵是要把傍生剥皮做衣、拆骨磨药,也好先通个名姓,好教傍生死个明白。”
内里一做头的骂道:“我把你个披毛戴角的泼妖!你在此伤人害命,罪大恶极,犹不自知,今有灌江口显圣二郎真君奉了玉皇上帝钧旨,游畋关东三省,正是搜山探海、降妖伏魔,特着俺来拿你,今日便是你的大限!”
大虫闻言,胆颤心寒,急在地上合掌叩头:“自受了三宝点化,再不曾害了一条人命,傍生万罪,已痛改前非,还求爷爷们放一条生路。”
偻?又骂:“挨刀的冤业,他有何造化得三宝点化?休听他说,少时到了真君驾前,将军柱下,少不得吃上一剐,看他敢还架谎凿空!”
大虫见说不得,自知造恶多端,恐难逃法网,只能凭他拖扯。不知行了多少里山路,走到谿谷里面,只听得杀喊震天、鼓角撼地,但见:
远观旌旗堪蔽日,遥见枪戟竟摩天。溪间偻?洗血刃,滩头野获堆京观。钓矶翻为大肉案,剥皮割鲜俱是豕首纵目;雁渚圈作小法场,截肢砍头都是青面獠牙。卒子喋血供驱使,判官污裾勤剸裁。
大虫见此情形,早是碎心裂胆、落魄亡魂,复行数十步,却见一众偻?栲栳圈、簸箕掌,拱卫一个阵眼。待拨开进去,先站一层牢子、刽子,左右都是擎刀手、内外皆为开刑人。牢子、刽子里面,便是野猪精、熊罴精、白蟒精三大元凶,与关东三省地面三山四河三十二洞大小妖王,正是:
妖魔束手,精怪就擒。降龙木打造枷杻,拘执下黑熊白猿;幌金绳捻就绁缧,掤扒了彪狸文鹿。蟒龙尾长钉透穿,化为砧头蛇鳝;鸱鸮翼快刀剪碎,变成篱下鸡鸭。木驴十字,吊着山中大王;槛车四方,收押世外皇帝。对对子母钩,血涔涔勾定琵琶骨;根根水火棍,扢叉叉打碎孤拐节。厉妖途径,惶惶罔罔如蝼蚁;天魔路过,忐忐忑忑似寒蝉。
大小妖王以里,当中空地上立一根将军柱,柱上背剪捆着一头艾叶豹子精,却才吃了一剐,脖子以下只剩副血淋糊剌骨架,肠子肚子肺叶子流了一地,死在柱上,旁边三五个刽子正荡剔骨刀,剐下三四千片血肉,分两堆丢在地下。一堆上是一条匹练也似短毛细犬,项下挂一颗斗来大红缨;一堆上植一根铁鋄金丁字鹰架,上立一只黑羽金头雕,脚上栓三尺来长金绳。这便是哮天犬、扑天雕,正各各享食血肉。
鹰犬背后,左手十二位鬼卒穿红,右手十二位鬼卒穿绿,都杖绳结金骨朵。
鬼卒丛中,捧着梅山七圣,各戴幞头抹额、持军械。
七圣背后,分别两边站定一队文武职僚,最外是一对鬼判,一个专司行文走檄、一个主管陟罚臧否。
二鬼判中间,又是二鬼将,一个扶稳三尖两刃四环八窍定邦刀一口,一个捧定犀皮鲸胶虎筋龙角降魔弓一张,这便是抱刀鬼、脚力鬼。
二鬼将中间,又是二神人,一个戴铁幞头,一个梳垂髫髻;一个披顺水铁掩心,一个着团领锦襕袍;一个执朱漆鎏金蒜头锤,一个挎鹊画掩月柘弹弓;一个是掌军机左辅大将郭牙直,一个是管内务右弼小使黄头厮。
只见郭牙直、黄头厮当中,去那正中销金大红罗伞盖底下,地上匍匐两只耐重鬼,在背上半跏趺坐定清源妙道显圣二郎真君,身掼金甲,手仗宝剑,真个是:
凤目神眉胆气豪,正心忠志秉龙韬。
头加金缕三山帽,身被鹅黄团领袍。
左手敬擎禹贡卷,右手斜执定邦刀。
不居天庙因风骨,永镇江湖凭逸操。
偶尔挟丸探峻岭,有时纵马踏长涛。
也曾自着谢公屐,瑶海却尝王母桃。
肩比松丘明众妙,平欺良信有勋劳。
赤城昭惠英灵圣,妙道清源显化高。
却说碎剐了豹子精,郭牙直引三十六员鬼卒,步罡踏斗,捧出二尺四寸高一口白玉净瓶来,揭开了盖,真君喝声:“疾!”便将尸身飕地一声,吸入腹内,盖了盖子,贴了封皮。
原来那得道的老妖,即便一刀杀了,也不济事,教他魂魄走脱,附在婴儿胎胞身上,借尸还魂,又是一桩冤业。只缘他修成旁门左道,便超脱阴司地府九幽十类之列,酆都大帝,拘他不得;地藏菩萨,拿他不到;阿傍无常,勾不了他的魂魄,却专一该二郎真君钤辖,他有一口白玉净瓶,内蓄六丁神火,妖魔遭此摄去,一时三刻,挫骨扬灰、魂飞魄散,甫能了账。
众偻?扯大虫近前,真君问道:“这厮是哪一洞妖王?”
做头的答:“真君容禀,此乃太平山南麓刮骨洞天生地养一头吃人斑斓猛虎,人称寅将军的妖王便是他!”
郭牙直叉手禀:“此是关东地面四大元凶之一,而今其他三头老妖,俱已伏法,惟差他一个,此来要拿的正是这厮。”
真君又问:“吾唤尔等出哨巡风,如何便去将妖王擒来?”
做头的答:“真君容禀,小的们哨到刮骨洞下,看这厮匍匐洞内鼾睡,身边并无一个伥鬼随从,软剌答似是垂暮之像,有可乘之机。暗忖自受真君提携在麾下,未立尺寸之功,便奋了胆气,要拔一个头筹,便是不敌,也好试一试他的高下。实不料这厮徒有虚名,竟是一包腲脓血、一根镴枪头,便干脆解过他来,献于真君驾前,也表一表小的们不是那饭坑酒囊、倒有些忠心赤胆!”
大虫见说,忙五体投地顶礼道:“真君容禀,傍生受大寺佛宝点化,已归沙门,恪禀迦持,虽不修功德,也未敢再造杀业,遑论抗拒天兵?知是川主发落,自思得死在二郎真君手下,也是一桩快事,这才俯首弭耳,情甘就缚。然而傍生往来一身,一不啸结爪牙,二未盗据王土,出入于莽林、起居于荒窟,名虽妖王,实则山中一困兽耳。真君在上,惟念在傍生痛改前非、反邪归正的份上,您老手下有个轻饶素放的,也是布了上苍好生之德!”
真君见他口舌伶俐,又观他周身嗅味清淡,并无腥氛,也无伥鬼随从,恐他自白是实,便有意周全他,留在麾下以供驱使,惟念他毕竟负罪,不免先受些肉刑,以慰往古饲虎孤魂,便道:“这厮生一口斓斑舌,敢在天神驾前油嘴调唇!却看虎床来,先打一百杀威棒,少待慢慢吊审!”
不待分说,偻?抬过一面虎床来。那虎床四角上有四个窟窿眼,把来四支尖刀也似销钉,正好将四掌钉翻。大虫直看得胆寒,终归惜死,不肯近前。偻?便挽一条铁节鞭,搠他后股,一搠便是一个血窟窿。
大虫当不得,发了狠心,把铁索扯过嘴里,一口嚼碎了,就爪边扑倒一个,脖颈上扯下四两肉来,竟咬死在地。
后面的擎刀来赶,又纵身跳在一辆槛车上,打个盘踅,掉头扑将来,左边一爪,正挠在脸上,登时带下四缕指肚宽鲜肉条下来,深见白骨,一命呜呼。
那做头的已吓傻了,动弹不得,又被他扑倒,一口咬穿了头壳,就颈子处把脑袋撕下来,扢叉叉嚼碎了,连渣子带臊子和浆子吐在一边。旁边偻?、刽子一见,早是心胆俱碎,发声喊,撇了军械,各各梭天摸地、狐奔鼠窜,外面偻?不知情,于内被撞出一个口子,一时扰乱起来,那大虫见好,便欲趁乱而走。
真君见他不识好歹,骂道:“唗!天神驾前,业障犹敢造次!”
把剑梢一指,左右鬼卒磨动皂雕旗,倏尔二十四枝画角争鸣,整部军鼓大乐齐奏。外面偻?听见,团团蜂拥上来,傍牌在前,挡住爪牙,后面长枪、大戟、钢叉、镗钯从人缝中分四面乱戳,大虫突出不得,只好掉头回去。梅山大圣又放扑天雕、哮天犬来战,却见扑天雕凌空飞起,哮天犬卷地杀来。
大虫欺哮天犬细瘦,接住便战,着狗头一掌批来。怎料那细犬将身欠一欠,躲过了,回敬他侧颈便是一口,四条柴棍腿蹬住地,把脑袋骨碌碌一拽,竟将七八百斤大虫扯了一跌,险遭他撕下一块槽头肉去。大虫心内着慌,左右开弓抓那细犬,细犬并不撒口,跐溜钻在他身子底下,往后一拖,那大虫脑袋登时走咯吱窝底下过了,翻了个大筋斗,四仰八叉拍在地上,摔个七荤八素。大虫正欲翻身,细犬仍自不放,一口咬定顶梁皮,摇头甩脑,浑似刁个猫儿,把大虫满地乱拖,翻不得身。待他撒了口,大虫忙打个轱辘爬起来,一时头晕目眩、颈戾肩酸,颤颤巍巍,浑要散了摊子。
却不期正踉跄时,凭空掠下四只钩甲来,觑定了大虫后肩,单寻肌缝骨隙处抠进去,大虫惨叫一声,正欲挣扎,怎料又是四只钩甲分顶门抓来,直楔进囟骨里,钻心刺骨价疼,原是那只金雕扑头袭来。却见他且把双翅一振,全似提只兔儿,竟把七八百斤大虫当空拽起,大虫哀鸣嗷嗷,只顾蹶蹄扑朔、抓耳挠腮,早惊得屁滚尿流。待飞起二三丈有余,金雕却把双翅且敛,大头朝下跌落下去,待离地八九尺高时,撒了钩甲,自飞走了,那大虫便扑头砸在地上,直跌得两眼脱眶、鼻窦涌血、门牙尽碎、髓脑倒流,真是一佛出窍,二佛涅槃,瘫废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