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呢,家庭条件不太好,是农村出来的。虽然家里没什么钱,但童年生活很快乐哦,无忧无虑的。我爸爸在外面的工地干活,很久才能回家一趟,妈妈就种种菜,养养鸡。家里就我一个小孩儿,爸爸妈妈可宠我了呢,嘿嘿。爸爸每次回来都会把我抱起来举高高,然后摸出一个橙子给我吃。有时候橙子很甜,有时候橙子很酸,但我每次都会吃干净。妈妈就笑着站在家门口看我们,然后晚上杀一只鸡吃。
“隔壁那户人家,家境比我们好一些。他家里只有一个男孩儿,和你一样,比我大两岁,经常来找我玩。我有点忘记他姓什么了,只知道他名字里有个楚字,我就‘小楚哥哥’地叫他叫个不停。我们一天到晚就在村子里疯跑,在村子后面的上山蹿个不停,晚上回家之前会摘点‘梦梦菜’回去——之前和你说过的,我们那儿的一种野菜——然后一觉睡到大天亮,第二天醒来又继续去玩,可快活了。
“后来长大了,我就去镇子里上小学了,依旧是每天上学放学都和小楚哥哥一起走。直到有一天我回到家,看到妈妈呆呆地坐在院子里,几个和爸爸穿着一样工地服装的人围着她说些什么。他们看到我回来,很惊慌地就走了,走前还跟我说要照顾好妈妈。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妈妈就抱着我,她一边冲着我笑,一边哭着说‘心雨呀,爸爸以后就回不来啦,这个家里以后只有妈妈和你一起生活啦。’
“爸爸在工地上出事走了以后,家里就只剩我和妈妈了。小楚哥哥原先放学后还会和同学们玩一会儿,从那以后,他就很少和同学们玩了,一放学就来找我,一直把我送进家里,和我妈妈说再见以后才离开。以前小楚哥哥每次来,妈妈都会笑着欢迎他的,但现在不管是谁来妈妈都不会笑了,只是经常坐在院子里发呆。
“……后来有一天放学,妈妈罕见地来接我了,穿上了她最漂亮的那条白裙子。她把小楚哥哥支开了,和我一起走回家。我问妈妈为什么今天穿这么漂亮,妈妈说她想去旅行啦,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她问我要不要跟她一起去,我说,我当然想去看啦,想去看看远方的山和村子后面的山有什么区别,是更高更大还是更矮更小,海洋的水是不是比井水更清澈,天上的白云会不会比我们这里的有更多形状。但我还有作业没写完,等我有一天长大了,不用再写作业了,就可以去看啦。妈妈就笑着摸摸我的头说好,那妈妈先去看看了。
“吃完丰盛的晚饭后,一向不爱喝饮料的妈妈喝了一大瓶可乐,喝得直打嗝。我说我也想喝,妈妈却不给我,她说太苦啦,小孩子不要喝。我就想,可乐明明那么甜,妈妈为什么会说苦呢?后来我才知道,可能是百草枯太苦啦,所以妈妈才会喝那么多可乐。
“妈妈像杂草一样枯萎了,嘴里流出黑色的血,手里还握着爸爸的照片。那一天家里来了很多人,他们叽叽喳喳说着些什么,我一句都没听懂,只有小楚哥哥抱着我,跟我说‘心雨不要哭,长大以后我要娶你做我的新娘,我要让你每天都笑,再也不会让你哭了。’”
刘心雨眼泪在脸上静静地流淌,她捧着脸微笑,一不小心呼出一个大鼻涕泡。
“从那以后,家里就只有我一个人了。又过了几年,小楚哥哥要上初中了。镇子里没有初中,他们一家要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临行前一天,小楚哥哥把我叫到后山上,说要和我再痛痛快快地疯玩一场。我记得那天也是像今天一样,天空阴沉沉的,飘着雨。小楚哥哥,他把我带到一个长满半人高的杂草的地方,然后……”
她想起那一天,小楚哥哥脸上的笑容消失不见了,无论她怎样喊他,她的小楚哥哥只是沉默,然后把她粗鲁地推到地上。她从未想过杂草会把人割得鲜血淋漓,草叶尖锐得仿佛能刺穿她的身体。无论她怎样哭喊、怎样蹬踹都赶不走他。闪电划过,雷声响起,她感觉到一阵剧痛,仿佛从中间被撕成了两半。
她想不通,无论怎样都想不通。想不通当她在学校里被人嘲笑是没有父母的孩子时,挡在她身前的那个小楚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想不通那个说要娶她做新娘,再也不让她哭的小楚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想不通他们一起在山上玩到很晚、回家的夜路很黑时,跟她说“别怕,我在这儿,你拉住我衣角就行”的那个小楚哥哥,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恨他吗?恨吧?
她爱他吗?爱吧?
可是十几岁的小孩儿,又怎么懂得什么是爱恨呢。
她不知道。
或许他也不知道。
“……后来,我和小楚哥哥再也没见过了。是姑姑那年过年回到村里探望爸爸时才知道原来发生了那么多事,她哭着抱住我,说‘你才不是什么没人要的孩子,和姑姑一起生活,姑姑以后会照顾你的。’
“然后,我就离开村子了。姑姑是一个人生活,逍遥自在,总是念叨着‘要学会享受孤独’。我在城市里生活,上了初中,交了新的朋友。我的成绩还挺好的哩,估计能上个不错的高中,可是在初三那年,姑姑生病了,病得很厉害,需要很多很多钱。她叫我不要担心,她很快就会好起来,可是直到姑姑的存款花完了,家里能卖的都卖了,姑姑还是没好起来。
“所以,高中就不去上啦,我就出去打工了。我白天在理发店给人洗头发,晚上找了个小饭馆做服务员,一个月能有四千多块钱呢。虽然不是很多,但也只能赚到这么多啦。
“后来有天晚上,有一桌客人喝醉了,饭馆很晚才打烊。老板叫其他人都先回去了,只留下我和他收拾。我在洗碗时,他就从后面抱住我,我叫他滚,可是怎样也赶不走他。他力气好大,平时把炒锅抡得叮呤咣啷响,力气大得吓人,我根本反抗不了。我实在没办法,想到姑姑还躺在床上,下周的药费还没着落,我就和他说可以,但是要多给我一个月工资的钱。他答应了,然后,然后他就……他后来是把钱给我了,但是我干到下一个月,他就把我辞掉了。我想报警抓他,可是根本没有证据。他还取笑我,说欢迎我以后去他那里吃好吃的。我要拿刀砍他,他还反过来报警说我谋杀未遂,让警察教育了我一通。
“可是没办法,真的没办法。但凡有一点办法,也不至于一点办法都没有。姑姑病得越来越重了,喝杯水都会撒得到处都是。我心想,反正我已经脏了,还会怕更脏吗?所以我才做了这行。姑姑本来不知道的,后来她看到了我身上的伤口,又想到了那些昂贵的药费……她流着眼泪和我说对不起,她问把我接来是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她说是她拖累了我。
“嗨,活着不就这样吗,哪有什么拖累不拖累的。我就做呗,有什么大不了的,眼一闭腿一张,姑姑的药钱就有着落了,多张几次,还能带姑姑吃顿好吃的呢。
“几年过去了,姑姑的病没有好转,也没有更坏。我本来想着就这样吧,等姑姑彻底好起来,我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谁知道丧尸这种东西又出来了。我给姑姑打了好多电话,可一直没人接,估计姑姑也……我不知道啊,林牧,我好迷茫,我真的好迷茫。”
刘心雨原先的语气还算平静,但现在已经是涕泗横流,哭得不像样了。她不断用手抹着脸,可眼泪却越抹越多。她这时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哭到不停打嗝,每说几个字就哽咽一下。
“你以为、以为我愿意做(嗝)这一行吗?我愿意当妓、妓女吗?你知不知道那些人趴…趴在我身上时(嗝),有多恶心啊?每次那些人压在我身上时,我都快吐出来了,但我还是要闭上眼(嗝)、眼睛,张大嘴叫个不停,说那些恶心的话。”
“哪个正常人愿意、愿意为了那点臭钱(嗝),让乱七八糟的陌生人趴在自己身上摸个不停啊?我也想好好地活着,想有尊严地活着,但我有什么办法嘛!我就是这么倒霉,就是这么惨,怎么办?我也只想和我爱的人做那种事啊,我也想要甜甜的爱情啊,但我就是没有,这辈子都没有了,又有什么办法嘛!”
刘心雨嚎啕大哭,林牧侧过头看着她。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把将她抱进怀里,不断拍打着她的肩膀,“过去了,都过去了。那些人都死了,他们全都死了……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那些都不会再发生了。”
刘心雨在林牧怀里哭得汹涌,她紧紧抱住他,眼泪打湿他一整个胸膛,“林牧,叫他们都去死好不好?让他们被丧尸活活咬死!他们凭什么那样对我啊?明明我也是人,为什么我就要这样活着……为什么,呜呜……”
“没事了,没事了。”
“呜呜,呜呜呜……”
“哭吧,没事了,都过去了。我在这儿呢,你想哭多久就哭多久,我在呢,不会有事了。”
“呜……”
……
刘心雨不记得自己哭了多久,也不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停止的。当她回过神来时,夜已经很黑了,雨还在下,林牧和张平寇早已熟睡多时,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响起。
她刚刚,好像是在林牧怀里哭到睡着了?
刘心雨坐起身子,才发现自己刚刚一直睡在林牧手臂上。她抽了抽鼻子,空气中还能嗅到淡淡的橙子气味。是了,好像是她在哭的时候,林牧从包里拿出了那最后一个橙子,一边剥一边喂给她吃。她一开始还很抗拒,哭着说这是最后一个,吃了就没了。林牧就一边安慰她一边把橙子塞进她嘴里,说:“想吃就吃,等安全下来了,我们就种一大片橙子树,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