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福音堂,沿田埂一路疯跑。他们把刚才看到的东西暂时忘掉了。
跑到林盘里,守馨气喘吁吁停下来,说:“洋婆娘不要你去上学,你就不去上学就是了嘛,没得关心的呀,跟我们一起耍,好安逸哟。”
家烈喘得冒鼻涕泡,说:“不,我想上学,喜欢上学,我要学道理。还有洋糖果吃哩。”
守馨撇嘴道:“洋糖果那么好吃阿?有我们家的麻糖好吃阿?”
家烈说:“那不一样,人家还有糖纸哩,玻璃糖纸,我给你看。”家烈从裤兜里摸出来一张皱巴巴的玻璃纸,吱吱啦啦地展开,花花绿绿的,给守馨看。守馨说:“哇呀硬是漂亮,你送给我你送给我!”家烈犹犹豫豫的,一付舍不得的样子。半晌,说:“给你嘛。明天我表现好些,洋婆娘还要奖励我吃糖果,我又可以得一张玻璃纸。”又说:“咦,你咋不去观音堂上学?”守馨说:“我才不去哩,人关在屋头,好无聊,我喜欢在外头跑,爬树,耍水,抓虫虫儿,好耍得很......”
守馨说:“我们去鱼塘那边把玻璃纸漂到水头当船。”
家烈说:“走!”
两个小屁孩风似的刮走了。
后来,他们渐渐长大了。
罗家烈在福音堂的启蒙班结业,洋人婆娘夸奖他成绩优秀,又出钱送他去镇上的学堂里去上学。
罗家烈从学堂放学回来,就不跟古守馨、三娃子、青刚子他们疯玩了,他教他们认字,写字。
老罗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罗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老罗的婆娘是从岷江河谷大山里头逃荒逃出来的,被老罗家收养下来。老罗的婆娘人长得好漂亮,小嘴巴、高鼻梁,有一双毛茸茸、水灵灵的大眼睛,头发也好茂盛,又黑又亮,梳着一根油光光的大辫子。她好像洋婆娘,像是像,但她肯定不是洋婆娘,她眼睛不绿,是黑色的,她的脸白是白,可也没有洋婆娘那么白,反正,她太漂亮了。但她是个哑巴。都说老罗的婆娘眼睛会说话,嘴巴倒不会说话了,老天爷捉弄她,眼睛跟嘴巴,长来颠倒了。老罗则长得五大三粗,眯眯眼,蒜头鼻,满脸胡碴子。如果她老婆不开腔,两个人站在一起,肯定就有人会发表感慨,说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用现在的话说是“好白菜让猪拱了”,但,一说起话来,那哑巴女人便会哇哩哇啦、眉飞色舞、手舞足蹈,尤其是心急的时候,那样子便颇有几分狰狞,就不像是一颗好白菜了。
他们的儿子一点都不像老罗,活像哑巴婆娘,但人家又不是哑巴。这就对了,这个娃娃,又漂亮、帅气、秀气,又不哑,承接的全是父母的优点,父母的一身糟粕都被他摒弃了。人也聪明伶俐,大家都喜欢他。连观音堂的洋婆娘都喜欢他。所以,即便是佃户家的孩子,古守馨爱跟罗家烈玩,古老爷子跟三老太太也都不反对。反对也没用,七妹子想跟谁玩,不想跟谁玩,哪个管得住?
古守馨跟那罗家烈偷情,看来是从小就埋下了祸根。
跟古家下聘书,要娶古家七小姐的是崇宁县唐家。
唐家在崇宁县是首屈一指的大户,号称半个崇宁县都姓唐。
唐家大少爷叫唐为庆,从小就病怏怏的,别个娃娃绊一跤,摔个屁趴,还不是经常的吗,球事没得,人家爬起来拍拍屁股,又跑开了,最多嚎两嗓门。唐家少爷却不得行,绊个筋斗,把骨头都要绊断。他手杆脚杆都细溜溜的,像竹竿一样,骨头是脆的,一撆就断。
唐家老爷跟太太是近亲,所谓亲上加亲,太太是老爷亲舅舅的女儿,两个人是表兄妹,两个人都长的眉清目秀,男的俊朗,高高壮壮,女的匀称,貌美如花。老辈子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喊他们两个成亲,亲上加亲,日后生出娃娃来,肯定也伸伸抖抖。
不料,少爷生下来,却一点都不伸抖。首先就难产,折腾半天,弄得两个接生婆都满头大汗,把太太整惨了,几番死去活来,嚎叫声隔两里都听得见。好不容易娃娃生下来,太太倒还是活的,娃娃却不晓得是死是活,他连哭都不会哭,蔫啾啾的,满身皱纹小老头似的。人家娃娃生下来身体是红扑扑的,他,灰溜溜的,像沤久了的肉,不新鲜了都,动都不大动得,触触他鼻孔,倒还有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