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义经常心头默到想:义诊这个事情,未必然就硬是一件好事情。只不过许多年做下来,习惯了,我也习惯了,他们也习惯了,不想改了,又何必节外生枝,找些岔子来生?
水生早已过来回话,三老太太、七奶奶请过来了,于掌柜陪着,在后院吃茶,后厨也打了招呼,安排午饭,有些菜来不及,打发根生去和升楼要了几张笼屉。守义说:“好!好!”又吩咐说:“和升楼的椒麻鸡记得来一盘子哈,七奶奶最爱吃。”
晌午,守义净了手,洗了脸,换了衣服鞋帽,便连忙去后院给三老太太请安。坐了半天诊,也累的慌,腰酸背痛的。小桃子新沏了茶,拿来水烟。守义一边吃茶、抽烟,一边与三老太太、七妹子说话。
其实守义最喜欢这个七妹子,四妹、六妹都死板得很,一付大家闺秀低眉顺眼的小女子模样,行不露足,笑不露齿,眼睛不敢正起看人,想看也都歪起斜起,偷偷摸摸,稍纵即逝,无趣得很。只这七妹子,因她最小,哥哥姐姐些都成年了,她才出生,小时候人又长得胖乎乎,大眼睛,长睫毛,脸蛋儿圆滚滚,简直像个洋娃娃,大家都喜爱她,养成她活泼泼的脾气,敢笑敢闹,笑起来银铃般清脆,疯起来不管不顾,嘻嘻哈哈,天不怕地不怕,敢上房揭瓦。
以前她跟随三娘,与大娘二娘同住在城里古家大宅或者乡下古家田坎的庄园,三娘吼得她紧,她还不敢过于放肆,只时不时听得她银铃般的笑声,要看到她疯飘飘的人影也不容易,后来搬到白鹤林,那一方天地,就尽是她的了,想哪样撒欢就哪样撒欢,老爹、三娘哪里吼得住她。再有,就是三娘,守义也是喜欢的,比起亲娘来,守义甚至更喜欢三娘一些,三娘年轻,漂亮,人也和善,平时笑嘻嘻的,不像亲娘,总是横眉冷眼,这里也不舒服,那里也不自在,好像一屋人都借了她的谷子还了她糠,对亲儿亲女如同对待下人,张嘴就骂,伸手就打,日妈捣娘的,满嘴脏话。二娘呢,又老是病病歪歪,蔫头耷脑,阴尸倒阳的,说个话上气不接下气,不晓得是当真体弱,还是故意发嗲,总归不利索。三娘就不一样,眼睛流光溢彩,脸膛红扑扑的,说话,笑,都爽爽朗朗,哭起来也呼天抢地,中气很足的。
自从古老太爷仙逝以后,族中长辈不算,本家长辈就只剩下三娘一个了。守礼守全两个便只是逢年过节、或者家族中生辰忌日之类的节气上头,才去拜访三娘,平时便疏于来往。只有守义谨遵父训,时常帮衬着她们母女。农历逢九,守义由新都县城关镇往龙潭寺义诊,都要经白鹤林歇脚,也不是每回都要叨扰三娘,一般是在白鹤林长年老许家歇脚,但十回里总有那么三四回,要去庄院里坐一坐的,一来打个尖,吃一碗儿时爱吃的三娘亲手下的葱花挂面,二来看望看望她们母女俩,陪她们说说话儿,问一问可有什么事情要办的。
吃罢一壶水烟,嘘寒问暖的话都还没说完,水生便在门前晃,因有女眷,他不敢擅入,守义便吩咐小桃子出去问他话。原来是厨房打问饭摆在何处。不等守义说话,那七妹子便惊风火扯喊:“摆在亭子头摆在亭子头!”又喊:“有没得椒麻鸡呢?”守义说:“那还用得着问么,幺妹最爱吃的和升楼的椒麻鸡肯定有撒。”七妹子就叽叽喳喳笑起来,说:“三哥哥最乖啰。”三娘就吼她:“咋个给三哥说话的咹,恁大的人了,还这门疯疯癫癫的,说个话硬是没大没小。”七妹子说:“啷格嘛啷格嘛,三哥哥又不是长辈,咋个叫没大没小呢?”守义呵呵笑道:“幺妹咋个都是对的。”三娘说:“也就是你三哥嘛,才这门惯蚀你。”
适才,守义一过来就发现没对,这七妹子今天咋个恹啾啾的呢,大不如以前活泼,脸色也焦黄,没有了往常的红润。等到外面喊吃饭了,一听到吃,她人才活络一些,似乎缓过劲来。守义以经年行医的眼光,一眼就看出来,七妹子气色有些虚哩,等吃完饭给她把个脉看。
饭罢,净了手漱了口,众人皆昏昏欲睡,说话也软绵绵的,有一搭没一搭,魂不守舍的样子。春意已经浓得很了,柳絮正漫天飞舞,空气中绿叶与鲜花的味道愈来愈大,人却爱打瞌睡,尤其午间,太阳热烘烘的晒进屋,再吃罢一顿饱饭,就春困得不行,上眼皮打下眼皮,一双眼皮比山还重,撑不住了,此刻,地动山摇都不睬它,人只想舒舒服服睡个伸展觉。守义便请三娘、七妹厢房里歇息,他自己也要打个瞌睡,下午才有精神坐诊。席间,三娘与七妹都只顾吃饭,也没有说此番到龙潭寺来有什么事情要办,那七妹见了满桌子尽是她爱吃的菜,椒麻鸡、狮子头、糖醋里脊、两面黄豆腐,等等,更是大口朵颐狼吞虎咽顾不着说话,彻底恢复了她风风火火大大咧咧的本性。如此,守义自然也不便提及她们两娘母的来意。
打个瞌睡起来,又是净手漱口,吃茶抽烟,守义还要去堂上坐诊,经过西厢房,耳朵挨到窗棂上去听了听,她两娘母睡得噗鼾连天,香得很。守义笑笑,便上大堂去了。
直至吃罢晚饭,三娘故意支开七妹,要守义安排个人带七妹去草帽街逛逛夜市,守义便吩咐小桃子领了七妹去,又不放心,特意安排水生在后面远远跟着。
在书房掌了灯,两娘母抽起水烟说话。
三娘开口便连声叹息,说:“硬羞死个人啦,丑死个人啦,咋个得了嘛这个死瘟殇!”哭哭啼啼絮絮叨叨,守义总算听明白了,不禁大吃一惊。
原来是七妹怀孕了。
竟然是跟家里的长年老罗家的二儿子罗家烈偷情所致。
这令守义如五雷轰顶,一时惊呆了,不晓得该说啥好。
距白鹤林不到二里路,有一所洋人开办的教堂,叫福音堂,但本地人都称它为观音堂。是德国传教士在成都华西坝开的福音总堂下面再开的一处分堂,传授耶稣基督教。本地人之所以把福音堂叫观音堂,是因为堂里墙壁上画的圣母像跟我们的观音菩萨有点像,都是胖乎乎慈眉善目的中年女性的形象,确实相像。
德国传教士不仅传授基督教福音,还传授些现代科学,比如人体解剖学。这个科学简直很有些吓人,真实的人体骨骼立于堂内一间实验室里,那骷髅头、手、脚、腿骨、肋骨、盆腔、脊柱,白骨粼粼,就算搁现在,你进去看了,也会毛骨悚然,出些冷汗。这还不算,实验室中间有两排木格子,格子里摆放一些玻璃瓶,这瓶子蛮大,有乡下人家里的泡菜坛子那么大,那玻璃瓶中福尔马林泡着的竟然是些人体器官,心、肝、肺、肠、胃等等,如果说这些东西乡民们即使看了,肯定也会以为是某种动物的内脏,比如猪?牛?马?至多他们会想到那可能是老虎?熊?或者什么怪兽的,你借给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往人身上去想。你想想看,就算是21世纪的今天,让你看看玻璃瓶里泡着的完整的人体器官、男性生殖器等等,你怕不怕?会不会吐?更不要说那是民国初年的四川盆地里的乡野田间了,那时,那里的村民看了,会是怎样一番情景?你可以做一个想象,你怎么惊悚都不过分。入了教的乡民,有几个胆子大的,平时杀猪、杀羊、杀牛,眼睛都不眨一下的,由洋教士领着,进去看了,一一地讲解了,回去就说:“那些红头发、绿眼睛、大鼻子的洋人,不是人,是鬼!是魔鬼!是妖怪!他们要吃人。”后来,黄家林盘有个胖娃娃被人贩子拐跑了,有教民说一句:“只怕是遭观音堂的洋人拿去淹到玻璃罐罐头去了噢。”就这一句话,如醍醐灌顶,警醒了黄家人,号集几个青壮,拿着锄头、钉耙便去教堂找人。进那实验室一看,不禁大惊失色,遂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众村民便挥舞手中锄头、钉耙把这实验室砸个稀烂,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观音堂大厅也一并砸了,且一把火将观音堂烧个精光,把洋教士、洋婆娘捆绑起来,送官府查办,引发一场风波。
洋人不仅开福音堂,还开办学堂,免费招收穷人的娃娃去上学,还给洋糖果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