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医馆看着门面不大,进来却别有洞天,最外边的是诊室,进来便是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两侧分出一个个房间,里面都放着竹床、橱柜等物。
嘉令第一次见这类似古代住院部的东西,有些新奇,不由多问了几句,那伙计笑着道:
“这都是郭老想出来的主意,他老人家声名远扬,常有病人自远处来求医,若是回家路途遥远难免不便,郭老担心病患来回奔波病情加重,便令我们隔出许多房间来,每间摆上生活用具,租费每日十文钱,病情好转便可归家,也好让他们免了奔波之苦。”
嘉令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每日十文钱,价格不算贵,但也不能说便宜,能有效避免一些心怀不轨之人借着求医之名占用房间,先前的担架,再到如今的住院部,一个人竟能有如此多的巧思,她对这位郭老是越来越好奇。
众人跟着伙计在医馆里东拐西拐,路过一间病房时,却突然听到一声哭喊,不多时,房里奔出来一个妇人,哭得涕泗横流:
“大夫!大夫!您快去看看我家那口子!他不好了!”
嘉令跟伙计都是一惊,立马奔进房间,于如歆懵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也赶忙跟了进去。
房里只摆了一张轻便的竹床,因着时常使用的缘故泛出灰暗的枯黄色,竹床上是个约莫四十多岁的汉子,嗓子里不断发出发出“嗬嗬”的奇怪声响,面上却是一副诡异的苦笑模样,整张脸只有眼珠子能动,颈部肌肉紧绷后仰,整个身体僵直得像一把反折的弓,全身肌肉强烈的痉挛带得身下竹床不断颤抖,合着身旁妇人幽幽咽咽的哭声,令人生惧。
旁边的伙计见状立马惊叫一声,赶忙出去找大夫,嘉令在床旁蹲下身观察片刻,很快明了,这人得的,是破伤风。
不多时伙计带进来一位老者,年纪看起来比之前去接俞老夫人那个还大,但是精神矍铄,长须飘飘,一进来看见病人那浑身震颤的模样,立马取出针具开始扎针,手法又稳又准,很快那个男人身上就像刺猬一般扎满了银针,不到半盏茶的功夫,震颤竟慢慢停止了。
老者这才松了口气,转头冲着跟在身后的伙计开口,“现下这个方子,你且先记着,要快些煎来给他服下……僵蚕6克……全蝎10克……”
嘉令在旁边听了一会儿,这老者用的是玉真散合五虎追风散,她又看了一眼床上已经慢慢平静下去的男人,这是常用治疗破伤风的方子,只可惜,已经太晚了。
老者说完药方,又嘱咐了拔针时间,便转身出门,那男人的妻子追在后边,声音哀切:
“郭大夫,我家这口子……还能好么?”
原来这就是那位郭老大夫,嘉令看了眼前面脚步不停的老者。
只可惜好不了了,她在心底默默叹了口气。
破伤风一旦感染,在古代这样缺乏医疗条件的背景下就等于被宣判了死刑,病人会因为全身肌肉骨骼的持续性强直和痉挛,肌肉僵硬到无法再进行自主呼吸,他会在神志清楚的情况下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憋死,就算侥幸没死,各种各样的并发症迟早也会要了他的命。
郭大夫前行的步子顿了顿,似是怜悯,但他没有回头,过了很久才说了一句:
“让家里人把孩子都带过来见一见吧,若是有什么想吃的……别舍不得。”
身后响起一阵哭声。
剩下的路上,几人都很沉默,半晌,于如歆才开口。
“姑娘早就料到了?”
先前嘉令观察那病患时,于如歆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脸上近乎悲悯的神色,之后郭大夫说出那番话,他和伙计都明显怔了怔,只有嘉令,一如往常,仿佛早已预料到了这样的结果。
嘉令不知该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哪怕是在医疗水平较高的现代,破伤风也有着极高的致死率,现代的发病之所以减少,不是因为有了能直接对抗破伤风的特效药物,而是因为抗原、抗毒素和免疫球蛋白的普及,但在什么都没有的古代,哪怕一个小小的口子,都有可能会夺走一条鲜活的生命,她空有满腹现代医学知识,却无法阻止这类事情的发生。
同时,她也感到困惑,先前郭大夫给病人扎的穴位、乃至服下的方药,都与前世别无二致,但她从前不曾在历史书上听说过大奉这个朝代,这其中,究竟有什么变故?
嘉令想着事情,于如歆也很识趣地没再打岔,这次没有意外插曲,很快便到了于老太太所在的病房前。
于家人丁兴旺,家里人接到消息的基本都赶了过来,病房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嘉令几人费力挤进去,便见郭老大夫已经在给俞老太太诊脉,老人面色还有些苍白,看见嘉令便是眼睛一亮,待郭老大夫诊完便招手喊她过去。
嘉令依言到她身边,被于老太太一把握住双手,只得在床边坐下,郭老大夫在一旁询问病情,经过同意后又查了查于老太太的伤处,转而开始询问嘉令她急救时的方法手法之类的,嘉令一一如实说来。
不大的声音在整间病室悠悠回荡,直到把事情都说清楚,陈家一个留着美髯的中年男人方才向嘉令施了个礼,向郭老大夫询问:
“先前陈大夫说我母亲的肋骨断了,郭老您看?”
“不错。”郭老大夫环顾了一眼面色各异的几人,又慢悠悠开口,“而且是被压断的。”
房间里的各色话音一顿,众人面面相觑,没料到郭大夫竟会丢下这样一个重磅炸弹,就连于父都哑口无言。
似是将屋内众人的各色表情都欣赏够了,下一秒,郭老大夫话锋一转:
“骨断事小,先前老太太晕倒才是事大。”
屋内又是一静,众人不明所以,将求救的目光投向于家的话事人。
于父顶着巨大的压力再次开口:“郭老的意思是?”
“若非有这位姑娘施救,恐怕……”郭老大夫捻着胡子摇起了头。
人群中传出质疑声,“可若是救人,为何又会把骨头给压断呢?”
这句话是众人心中共同的疑问,在大家的认知中,救人便只能是救人,把骨头给压断来救人,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郭老大夫颔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嘉令。
“不错,此等救人方法老夫也未曾见过,但不能说没人见过就认为这种方式不可行,君不见当年炎帝尝百草,有多少种药草是之前从没有人用过的?况且,与丧命比起来,骨断这种小事也是可以接受的,不是么?”
见众人没有反驳,他又道:
“况且老太太年事已高,骨头本就质脆,便是打个喷嚏都会骨折,如今不过是骨裂,与捡回一条命相较,孰大孰小?”
在床上一直躺着的于老太太也终于找到机会接话:
“我刚刚醒时,便是这位姑娘在旁安慰,老婆子虽然年纪大了,但看人的眼力见总是有几分的,这姑娘若是心怀不轨,又何须在那时凑过来?”
她瞪了一眼先前欲要对嘉令动手的袁仲达,气得拍床,“我还没糊涂到那个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