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饮马镇虽然没驻扎日本兵,但实际已经被日本人占领,全县都已归属华北亲日政府,伪县政府已挂牌办公。
饮马镇并非马洪的久留之地,他只不过是回家跟老爷子告个别。他要奔重庆。老三马彪也在重庆,在国防部就职,任少将参议,本来老三已经替大哥在重庆警备司令部谋下个职位,但马洪思虑再三,不肯进入军界,半路出家,前程有限,不如仍在政界,兄弟俩一军一政,也好相得益彰。便婉拒了马彪的引荐,却与留日同学徐世才联系妥当,去陪都重庆的国民政府交通部二厅蒙下一个职位,参与组织水陆大撤退。
马家父子闭门磋商,众人观点达成一致。这年头,虽兵荒马乱,但形势倒愈发明了。日本人来之前,这大帅那大帅的,局势扑朔迷离,城头变幻大王旗,今儿姓袁,明儿姓吴,后儿姓冯,倏忽又姓了个蒋,走马灯似的转,一时恁不知道天下终究姓个谁,看不清。日本人来了之后,局势明朗了,国民政府中央蒋委员长,统一号令天下。掰看那日本人气势汹汹,早晚得夹着尾巴滚蛋,自从盘古开天地,三皇五帝到如今,这强龙啥时候压倒过地头蛇?天下还得是咱中国人的天下。那汪精卫鼠目寸光,想依靠日本人的势力夺得天下,这算盘打得不中,落个汉奸的骂名,恁何以服众?何以服天下苍生?恁永世不得翻身!再有共产党,也趁机坐大,从荒山僻壤的延安府,把手伸进了华北,但恁担着个匪字,名不正言不顺,到了儿也就是个招安,终究得服从国民政府中央的不是吗?这天下,还就是咱蒋委员长的了,谁也拿不去。所以,马洪奔重庆,投蒋委员长,是对的。再说还有老三马彪,那是人家蒋委员长的心腹嫡系,日后蒋家天下,咱一军一政,上着双保险哩,不怕。但是,咱这边家大业大,也不能一撒手都不要了,全给了日本人,不中。日本人叫成立维持会,“维持”这词儿,颇合马福爷的心思,可谓正中下怀。饮马镇可不得维持着吗,只要日本人不对咱下黑手,咱就跟他维持啊,日本人的话咱且得听,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横竖维持到日本人滚蛋为止。故此,伪县政府提出请马福爷出任维持会会长,那马保福稍事推辞一番,便应承下来了,虽然担着汉奸的名分,但守护住了家业,等国民政府回来,咱再摇身一变也就是了。
马洪马彪去了重庆,马魁率民团留下辅佐马福爷,马豹纨绔,不中用,日本人来了不比之前了,他不能再由着性子胡来,且得收敛些个。福爷命他去乡下守护田庄,把他撵出马家深宅大院,去乡下避个风头。
马魁的民团却也借势坐大,成了皇协军第九混成旅第三团,马魁任上校团长。他原来看家护院的民团,扩充组建为一营,这个营颇为彪悍,有些战力,其余两个营纯属蒙事儿,一帮乌合之众,差不离就是个吃空饷的。
夏侯清明和诸葛相爷闹游击军,召集下不少人。一战区刚刚换下卫立煌担任司令长官的蒋鼎文将军,秉承了卫立煌将军的战法,推崇游击战,四下撒出特派员,组织开展敌后游击战。特派员跟清明说妥了,恁有多少口人,就给恁多大个官,恁有二十个人,恁就是个排长,恁有六十个人,恁就是个连长,有二百人恁就是营长,有六百人恁就是个上校团长。夏侯清明就憋足了劲要往团长的官衔上去,却不料,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他跑断腿,磨破嘴,东拼西凑好赖召集下七八十人,其中不乏老弱病残,也有几个兵油子,有几个在山西山寨子里做过土匪的,好歹有些军事素养,好歹玩过几天枪,遂成为游击军的骨干。
清明也游说过惊蛰。
这些年,那惊蛰在外头折腾,把脑袋拴在裤腰带上做的那些个“买卖”,清明有所耳闻。清明愈发地瞧不起这个弟弟,这不是瞎球搞吗!父母留下的三亩水浇地、一头牛、六间房,愣养不活恁家三口人?个二流子!白瞎了父母给的那副高大强壮的身坯和那张亮亮堂堂的脸膛了。
瞧不起归瞧不起,如今闹队伍,惊蛰那份二流子德行,干的那份惊心动魄火中取栗的勾当,倒成为胆识了。队伍里缺这号人才。
清明不愿意去李家铺子找惊蛰,他不乐意见到那妖狐娘们,那娘们别的用处没有,却能够消蚀男人的意志,清明怕见了她,自己好不易鼓起的斗志会泄掉大半,那可不中。便托人捎信儿给惊蛰,叫他回家一趟。
哥俩趷蹴在院里,聊过两句家常,清明便开门见山,邀惊蛰加入队伍,回头联络特派员,委任他个少校参谋长干。
谁知那惊蛰一口就回绝了:不中!
任凭清明苦口婆心,民族大义讲了仨箩,忠义廉耻讲了五筐,那惊蛰死活就俩字儿:不中。
问:“为啥?为啥不中?”
答:“没啥,不中。”
就俩字,不中。没理由。
说不动弟弟,却说动了侄儿。那雨生二话不说,就要跟二伯走,放着白面馍不吃,放着三亩地的瓜不收,放着两只羊不养,也要参加抗日队伍。
怎么着也闹不下六百人。其实,就算给恁六百人,恁供吃供喝,恁供得起?一个学堂校长,地无一亩,房无一间,除了满腔热情,恁拿啥拉队伍?恁那热情,能当饭吃?
满打满算,连一百人也凑不齐。却也委任了个陆军少校军衔,统编为豫中人民忠义救国军第一游击纵队。特派员具结上报了事。一战区拨下来二十条枪,五十块大洋,队伍好赖拉起来了。
有了队伍,有了枪,往下就好弄了,弄啥弄不着?
学共产党打土豪。队伍拉出去,十里八乡转悠,游击嘛,得先游着,瞅准了,猛不丁的,才能有击。找地主老财们筹集粮饷。队伍上门入院,把家伙一亮,地主老财们家里的粮食、钱财,甚至珠宝首饰,老老实实得拿出来,甚至老财家的女人也给绑走了,过两天再给送回来。这不跟土匪差不多吗?那,差多了,咱是抗日。
如此折腾一两月,咋着也还是凑不齐六百人枪,少校还是少校,成不了个上校。
不中,不能这么零敲碎打,得干一票大的。
那夏侯清明就瞄上马保福马家了。那姓马的,块头大,而且,还是个汉奸,咱打他,名正言顺,是本分。
夏侯清明觊觎着马家,可是,那马家可不是那么好打的,且不说马洪马彪在国民政府军政两界有根基,你出手你得有所顾忌,只说马家老三马魁的队伍,那长枪短枪机关枪,不是吃素的。
夏侯清明琢磨多日,得出结论:此役只可智取,不可强攻。
苦苦思考数日,就伪造了一封信,是模仿国防部少将参议马彪的口气,写给马老爷子的。考虑到马彪的字迹那马保福认识,特意编了个幌儿,信里说偶染手疾,不便握笔,特委托同仁代笔,此信系儿口授而成。云云。信中之乎者也,嘘寒问暖,核心就一条:持信上门的这位夏侯吾弟,系一战区司令长官蒋鼎文将军麾下豫中人民忠义救国军第一游击纵队总指挥陆军少校夏侯清明,该队伍目下亟需枪械弹药及粮饷军需若干,盼与支持为谢,扣首。
这日,夏侯清明便揣了这封家书,独自一人去拍马家的门环。
临行前,队伍的军师诸葛相爷叫他在队伍里挑俩精干的兵,把一战区划拨的崭新的汉阳造扛上,一块儿去,即便吓唬不住他马家,至少也给咱自个儿壮壮胆。清明却说,不中,那马家,马魁队伍手里的家伙是个啥,德国毛瑟、镜面匣子、马克辛、捷克式,咱这几杆汉阳造,入不了人家法眼,此行倘若能成事,俺一人去也中,倘不能成事,别说这仨瓜俩枣的,咱队伍全压上去也不中,在人家机关枪面前,咱顶个球用!不过,俺前思后想,他马保福也不能把俺咋样,一来咱拿着他儿子马彪的信,咱自己不说破谁知道它是个假的?就算马保福有狐疑,他要核实也不易,那重庆离俺这块天高地远哩,加上战乱,一来一往通个信儿还不得一月俩月?他咋核实?二来咱这游击纵队陆军少校的委任状可不是假的,他马家俩儿子在咱这头,他能把咱咋了?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夏侯清明大义凛然,空着两只手就奔马家的高墙大院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