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头大帅们尚不消停,眼见那头日本人又要来了。雪上加霜。
民国24年,华北自治。日本人对中原大地虎视眈眈。
这年,夏侯王氏病故。
夏侯王打小就病病殃殃,生夏侯雨生之前,一直怀不上孕,怀上也没能拿稳,半路流掉了,流了两个了都。好不易怀稳一个,十月胎足,产下雨生,令她病病殃殃的身子元气大伤,状态一年不如一年,一日不如一日,掰说再替夏侯家生个一男半女的,连她自个儿都朝不保夕。到雨生九岁时,终于捱不下去了,驾鹤西归,一走了之。
可怜雨生少年丧母,孤苦伶仃,家里没人照看着,恰逢夏侯惊蛰手头宽裕,办毕夏侯王的后事,他手里还颇有几个闲钱儿,索性送雨生去念私塾,一边念书,一边还有个照应,字也识着了,人也给看着了,出一份钱,得两份服务,一举两得,岂不快哉。
如此又捱过几个年头。
民国27年,大祸降临,为了迟滞日本人进犯,商震将军奉国民政府之命扒了花园口,中原大地被淹成黄泛区,是年,直接溺毙饿毙者达百万之众,百姓家园尽失,颠沛流离,招致民国31年大饥荒,中原大地哀嚎一片,遍地饿殍,灾民易子而食,其状惨不忍睹,罄竹难书。从此黄河改道,其造成的灾难千古难覆。
外敌尚不敢下的毒手,国民政府下了。令人心寒。自己人比敌人还坏。难怪有那么多汉奸。
好在饮马镇不是黄泛区,日子且得过。
雨生12岁了,长成个半大小子了,虽然细胳膊细腿,但也有了几分力气。
夏侯惊蛰手里没啥闲钱了,夏侯雨生便念不成书了。
惊蛰一如既往在外胡混,少有落屋,家里三亩地基本撂荒。惊蛰懒得打理地,雨生便决定自己来打理。遂把家里杂物间闲置的农具翻腾出来,那些锈迹斑斑的锄头、犁、镐、耙、锹等等,倒不必除锈,直接使使就都又光亮如初了。牛寄养在六叔家,说妥随用随牵,使唤罢再牵回,平时尽六叔家使唤,不白养。雨生想着先把癞癞疤疤的地翻翻,深挖,把地底的土倒腾上来,辗碎,施肥,沤着。侍弄土地的事,可不能急功近利,不是说你今天弄弄明天就好了,得论季,论年,论节气。你等米下锅了才想着侍弄地,好比屎胀了才想起挖茅坑,那哪成?
地沤上,播种得等来年,收成还得等节令。肚子却等不得那么久,几个时辰、十几个时辰,就饿得不中,就得吃饭。
雨生不能在家闲待着了,不光是肚子的事,12岁的小小子,在家闲呆不得的,愣待下去,没准儿能把房子给恁点着了。惊蛰便疏通一番,替儿子在饮马镇上一家烟厂里蒙下一份工做,在烟厂的食堂帮厨,不拿工钱,混口饱饭。
12岁的雨生,骨瘦如柴,面色灰白,头上长疖,脸上有癣斑,一双招风大耳格外引人注目,那耳大,且朝外搧乎着、支楞着,薄得透亮,里面细微的血管丝丝缕缕清晰可见,如同一双兔耳。眉清目秀,双眼晶亮而清明,透着一股机灵劲儿。毕竟是念过三年私塾、断文识字、知书达理的少年,跟那般终日价打架、嬉水、爬树、掏鸟窝撒着野疯长大的孩子相比,不一样,那眼神里有睿智而没有野性。身上衣裳稍显大,但干净、整齐,没有窟窿眼,连补丁都没有。知道的会叹气曰:唉!没娘的孩子,衣裳哪里来的补丁。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家小康,衣食无忧。
那食堂的屉笼码起来得有俩人高,码屉揭屉时,人得搭着板凳才够得着。火旺旺地烧起来,大锅子里的水沸了,热气蒸腾。屉笼里蒸着馍,蒸着红薯,蒸着洋芋,偶尔还蒸大肉。揭屉时,人爬上去,暖暖和和,香气扑鼻。雨生就负责侍弄这些屉笼,码屉,添水,烧火,揭屉。还得帮着师傅和面、揉面、发面。摘菜洗菜是娘们的活儿。那边还有几个大师傅抡大勺炒菜。烟厂是个大厂,吃饭的人多。
雨生空闲的时候,干活儿干累了歇息的时候,就学师傅的样,扯块纸头,捏几撮烟草沫子,卷巴卷巴,点火吸着,或者拿烟草叶子直接卷卷,也中。食堂外,晒场上、工场上、厂房里,到处都有烟叶、烟沫子,随便薅也能薅着点抽的,不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