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保福是前清的知县。马家自古就是大家族,相传祖上是打西边金城兰州逐渐迁徙中原的。马福爷做了三年清知县,直到宣统二年,大清江山已是风雨潇潇,摇摇欲坠,眼瞅着就要改国号了,改了国号,这知县还能叫个知县吗?还不知道叫个啥,马福爷久经官宦,见风使舵,遂交出知县大印,辞去顶带花翎,赶个新潮,做咨议局资深议员,把官服换成马褂,头上的顶带花翎换成瓜皮帽,脚下长统官靴换成了乌光铮亮的浅帮皮鞋。果然,不到一年,大清朝便土崩瓦解稀里哗啦垮塌个球,知县也改成县政府了。后任县太爷被革命军刀刀枪枪的押着,哄下了台。咨议局摇身一变,成了县议会,议员还是议员,马保福全身而退。
其实人家压根儿就没退。
俗话说:三年清知县,十万白花银。这你还真小瞧了俺大清,岂止十万白花银?戏本子里,那纪晓岚骂和珅:“你口口声声爱大清,为何还要如此贪腐?”那和珅反问道:“能够让我如此贪腐的大清,我何以不爱?”
那么,马福爷的三年清知县,到底能敛下多少白花银?别人哪能知道,就算他马保福,也不知道,他压根儿分不清哪块儿是做县太爷划拉来的哪块儿不是,根本就分不开,咱还有数千亩水浇地哩,咱还开着矿哩,咱还做着大烟生意哩,咱还做着棉纱生意哩,咱还买卖德国造盒子炮哩,那你说哪块儿是做买卖划拉来的,哪块儿是做知县划拉来的?可倘若你不做县太爷,你能做这些买卖吗?你能做个球买卖啊!
甭管怎么着,人家家大业大,腰板硬朗!
马保福有如狼似虎四个儿子,老大马洪,老二马魁,老三马彪,老四马豹,个顶个的了不得。
老大马洪,早年留学东洋,专攻政法,那就是块做官爷的敲门砖呀,人家戴着个金边眼镜就回乡了,回乡就当上了县政府的县长,那不就是县太爷吗,你瞧人家马家,哪里退了?一步也没退呀!
老二马魁,勇武,生得膀大腰圆,肥头大耳,虎背熊腰,横眉愣眼,络腮胡子,打小喜欢舞枪弄棍,后来去保定讲武堂学成回乡,做了民团团总。本县民团不像他县,民国初期,各县团练大多没有什么战斗力,几乎就是一盘散沙,老弱病残,尽糊弄事儿的,打更寻夜吆喝两嗓子“天干物燥,小心火种。”还中,真要遇到点事,比如来个匪呀盗的,就不中了。倘若打仗,肯定稍触即溃。但本县民团却不同,在马魁统领之下,完全依照袁大帅天津小站训练新军的做法,刻苦练习,军纪森严,军容整齐,威风凛凛,战斗力极强。有马家强劲的后盾,本县民团不仅吃香喝辣,手里的家伙也不含糊,有长枪队,有短枪队,长枪是清一色的德国毛瑟枪,五连发,水连珠,短枪更了不得,一水儿德国匣子,大镜面儿,二十响。竟还有两挺捷克式轻机关枪,一挺马克辛重机关枪,了得!就是人马少了一点,不足百人,仅够替马家看家护院、保厂护矿、镇场面护铺面啥的使唤。不过,一旦有个啥事,号集起来,也是一支颇能打打的队伍,十里八乡,谁也不敢小觑。
老三马彪,更了不得,竟然漂洋过海,远赴德意志德国,上了军事学院,归国后投奔蒋总司令,在黄埔军校做上校教官。
只老四马豹差点劲,二十出头了,学啥啥不灵,做啥啥不行,终日间不务正业,养狗遛鸟,游手好闲,吊儿郎当,吃喝嫖赌,惹是生非。偏偏马福爷还最宠这位四少爷,打小就衔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
马福爷中意田小菊,不是一天两天,且有些年月了。
那田小菊骚里狐气的,令人稀罕,拿现在的话说,人家那是性感,讨人喜欢,再加上有那么一点邪乎劲儿,就更能勾搭人。马福爷中意的还就是田小菊的这股子邪乎劲儿,瞧那一对小眼睛,亮亮的,眯眯的,斜斜的,妖里鬼气,瞟你一眼,叫人骨头都得酥了。马福爷经历过那么多的女人偏偏就稀罕个这口儿。本想把她纳了妾,可是,她那寡妇的名分尚未坐实,她男人生死不明,她还算不得正儿八经的寡妇,寡妇的名分是她自个儿封的,人家族里都不承认,马保福不便公然纳她作妾,虽然马福爷有钱有势,在饮马镇大可以一手遮天,却也不能明目张胆做这般乱了纲常的事,那是要落身后骂名的。马福爷德高望重、知书达理,怎么可能做这等欺男霸女、伤天害理之事啊。再者说,他马保福已经有五房姨太太,一个个的面若桃花心若毒蝎,愣没一盏省油的灯,见天吵吵得人烦。
穷人没老婆,只知道没老婆的苦楚,却不知道这老婆太多也怪挠头的,见天勾心斗角、唧唧歪歪、酸酸溜溜的,碎嘴子唠叨起来能烦死你。富人老婆多了,也苦不堪言。这不,这些天那二房、三房、四房就尽在福爷耳边叨咕,说五姨太徐杏儿跟四少爷马豹眉来眼去嘻嘻哈哈的有些日子了,保不齐有那么一腿儿,叫你这做爷的当爹的可得留点神,掰让恁马家弄出那啥伤风败俗的事,叫先人们颜面尽失,叫列祖列宗脸上无光,叫后人戳脊梁骨,叫仇家瞧笑话。二房三房四房说得煞有介事有鼻子有眼,且翻来覆去喋喋不休,像盛夏夜蚊帐里飞进来几只蚊子,拍也拍不着,撵也撵不走,甚至看都看不见,只听得耳朵边嗡嗡嘤嘤嗡嗡嘤嘤,挥之不去,烦球个要死!搅和得那马福爷好些天都心乱如麻茶饭不思烦躁不堪,嘴角长火疮了都。瞧瞧,这就是老婆太多的烦恼。再纳个田小菊进家里来,就田小菊那妖精样儿,还不闹翻天个球啦!不中不中,万万不中!
这田小菊太野性,压根儿就是个不守妇道的人,保不齐哪天就给你戴上个绿帽子,马福爷有头有面儿的主,哪丢得起这份人?
嘿嘿就算高高在上、鼎鼎威严的马福爷,也心怯怯的怕笼不住她田小菊。
就放她在外面,由她野去吧,想稀罕她了,召之即来,稀罕够了,挥之即去,这多好么,还纳什么妾嘛。反正,在这饮马镇,有他马保福马福爷罩着,谁也不敢动田小菊一根汗毛,至于那小妖狐子自己个儿不老实,要在外头招蜂惹蝶,红杏出墙,马福爷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随她去吧,反正咱又没纳她做妾,算不得戴绿帽子,不碍事。恁只当是逛窑子,那窑子里的窑姐儿,但凡恁中意的,还能不许人家接客了?恁都包圆儿了?嘁!亘古没有这个道理。且不管她。就算你想管她,你也管不住她不是吗,索性不球管,还能显得咱大方。
如此,那田小菊就乐得个自由自在,官府衙门、李氏祠堂、街坊邻里,谁也不管她,谁也管不住她,她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像一条大河里的鱼而不是池子里的鱼,更不是鱼缸里的鱼,好不快活。前院后院的买卖,有马福爷罩着,一点磕巴都没有,进货出货盘货点货,想要人张罗时就有人张罗。那夏侯惊蛰三天两头在店里住着,就当他是个伙计,打一份短工,不碍事,真不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