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听独眼班长说过,队伍抓回来逃兵,不一定都枪毙,只要逃时把枪、弹留下,不拿走,一般不枪毙,但拿走枪弹的,哪怕一粒子弹,那都得毙,必须的,这是规矩,如同纲常,队伍得遵守。
咋糊里糊涂把枪拿着啦?这不要命哩嘛老天爷!而且这枪拿着,有什么用?它除了能招灾,还能有啥用?刨个坑埋了呗,要不扔河里,坑也懒得刨了。不是,它真的没啥用吗?拿都拿了,又送不回去,扔掉不荒了吗?除了能招灾,它真的没啥用?还能打人。可是,打谁去啊?咱没人可打呀,咱也没结下个啥仇人呀,就算村东头的二狗、村北的铁蛋儿,前年为了浇地的事儿、为了牛吃庄稼的事儿,跟他们干过仗,摔得遍地打滚,揍得鼻青脸肿,却也犯不着拿枪去轰人家呀,这枪一搂火,枪子儿打上去,在人头上胸脯上穿个窟窿,瞬间便要人命的呀,咱使拳头使巴掌使腿脚,都中,揍他个鼻青脸肿满地找牙,也中,咱不能要了人家的命呀。不打人,还能吓唬人。可咱要拿它去吓唬谁呢?咱也没个啥人好吓唬的呀?噢对了,拿它去吓唬李寡妇,那娘们她娘的不是老瞧不起俺吗,找她干个那事,哎呦你瞧她那付模样,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跩得不行,仿佛多大个施舍似的,恁那张大炕不是敞着的吗,不是谁都能上的吗,跟俺这儿恁摆啥臭架子?恁翘啥馊尾巴?恁个骚货!对,拿枪过去,吓唬吓唬她,看恁还瞧不起俺不。一想那骚货见着枪吓得眼睛瞪得跟个鸽子蛋似的,惊蛰心里就乐不可支。可得叫狗日的开开眼,恁以后得把瞧俺的眼睛摆摆正,掰斜着。
色胆包天。惊蛰不怕这杆枪了。留下,把它留下,掰白扔了,拿它有用,拿它吓唬住那娘们,叫她稀罕咱。惊蛰把枪,宝贝似的搂着。
遂寻个旮旯把外面灰衣服蜕掉,卷巴成一团,拿几块石头压牢,再铺些树枝埋了,扛上枪,白天不能赶路,有枪啊,不能见人,得晚间走,白天寻个坟地呀、树林子呀,苞米地呀,潜伏着,昼伏夜行,奔饮马镇去。恁还掰说,有了枪,惊蛰愈发胆壮,晚上走累了在坟地里歇脚,听到夜猫子鬼哭似的叫唤,他搂着一杆枪,心里便能风平浪静一点不怵。鬼是怕闻铁味的,有这杆铁家伙,鬼不敢来。
在镇子外等到天黑,绕到李记杂货铺后院后门,抱着枪去敲门。
敲半晌门,没动静。把耳朵贴门板上听,那门板太厚实,听不出个啥。心想,莫非这骚娘们炕上有人?
无奈,寻思着先找个柴禾垛把枪藏起来,等天亮了,再来。正琢磨呢,门吱扭一声响,那货露出一指头缝的脸。惊蛰忙说:“枪,俺有枪。”他生怕这扇门哐当又关上,把枪往那一指宽的缝跟前探。门吱吱扭扭开大了,那货不只探出一整张脸,连身子也探出来半只。
惊蛰闪进门去。
“哪来的,这家伙?”李寡妇挑着眉问。
惊蛰编个瞎话:“梨树沟过溃兵,俺两块光洋跟个伤兵换来的。”
那娘们显然不信,鼓着一双黑眼瞪他。倒也不再问,兴许她只对枪感兴趣,对枪的来历,不感兴趣。
个骚货却一点都不怕,竟从惊蛰手里把枪拿过去,搂在怀里。那枪沉沉甸甸的,不顺手,那娘们却翻来覆去摸摸索索地瞧,一时竟然爱不释手。一个不留神,扑通,枪托跺地上。惊蛰忙问:“砸着脚没?”女人眯着眼说:“没。”俄顷,眼睛晶亮晶亮,居然问:“拿它能换十块光洋哩不?”又说:“就算有人出二十块,俺也不换,俺把它留着。”惊蛰逗她,说:“恁留着它,弄啥?”那娘们眼睛愈发贼亮,说:“俺拿它打人。”惊蛰掐她脸蛋儿说:“恁想着要打谁哩?”那娘们噗哧笑道:“打恁个怂货!”惊蛰说:“哟哟,瞧把恁给能的。”
待惊蛰再抠抠索索打裤裆里掏出来五块光洋,就愈发令那娘们另眼相看了,说:“这又是哪来的?恁个货还会下金蛋!”不待惊蛰回答,又说:“不会是拿家伙去劫道了吧?”惊蛰含糊说:“哪能呢。”女人横他一眼,说:“个怂货!”也不细问,张罗着烧水给惊蛰洗澡。惊蛰说:“洗啥澡啊饿死了都,有吃的寻一口去。”女人又横一眼来,说:“洗完就有吃的,老爷!”
惊蛰提两桶热腾腾的水去澡房。澡房在茅房旁,隔个矮墙。茅房里撒了啥粉,味怪,却不臭。他把一身脏衣裳脱掉,洗罢,换上女人给的一套衣裤,这是李大壮留下的衣裳,大壮个头小,那衣裳穿在牛高马大的惊蛰身上,紧绷绷不说,胳膊腿还露一截在外头,那衣袖、裤腿短一大截子哩,惊蛰穿着这身衣裳,模样十分滑稽,女人见了,便捂了嘴,哧哧哧的笑个不停。
女人给下了半盆子挂面,卧俩鸡蛋,还抠了一块猪油,香气扑鼻。惊蛰呼呼噜噜吃了,吃得满头大汗,俄顷盆就见了底,连汁儿也吮得干干净净。女人在一旁撇嘴:“痨鬼!”
然后上炕,女人伺候得男人浑身上下每一颗毛孔都舒坦极了。
枪就放在了李寡妇炕头柜子里。光洋拿回家去。
过了几日,惊蛰觉得不中,那枪子儿还在膛里,得退出来,万一走火个球,另外枪得拆开,擦干净,拿油纸包好,不然生锈个球,枪就废了。
就又赶去李记杂货铺,怕那水性杨花的破娘们过了新鲜劲儿再不待见人,一路提心吊胆,见了她还唯唯诺诺的。
那娘们一见惊蛰就骂:“没成色个货,咋又来了?老婆热被窝里愣待不住?没良心个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