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可真像是一群活尸,一出生就在坟墓里,到死也见不了光。”
安德烈还没走出地下城,这个想法就已经在他心里生了根,使他与地下城的人划清了界线,即便这次在地表任务为期五年,意味着他免不得还要回来,但那有点太遥远了,刚满二十岁的年轻人顾不得那么遥远的事。对现在的他来说,新的生活即将开始,前途尽是振奋人心的未知新世界。这当然怪不得他这么想,也不止他一人这么想,他们的确生活在这样一个时代,坟墓里的时代。
通往地表的电梯向上爬升,机械摩擦出的声音悦耳动听,楼层数字的闪动与心跳同频,距离到达地表还需要十三分钟。
距离那次撞击天灾已经过去了五百年,大火烧也烧了将近两百年,至今尚有余温。而人类开始着手探索地表、决定建立前哨站不过是最近几年的事情,这是一个新兴项目,趁着在生命系统被完全摧毁,大自然还没有喘过气儿来指定新的自然界主宰,人类终于从频发的内部动荡——粮食与空气危机、政权变更、同类相残等老掉牙的剧目——中挣脱了出来,决心收复失地,重新征服离开了五百年的故土。即便这故土早已彻底变了模样。安德烈这一代人从未亲眼见过天空碧蓝万里,从未见过山峰绿树成荫,从未见过磅礴的瀑布飞流直下,从未见过城市中是如何车水马龙、市井繁华,被记录在图片与影像上的昔日文明,成为人类心灵的渴望与灵魂归宿。
“我们要归家!”是一句饱含情怀、具有凝聚力的口号,常常使听众潸然泪下,激进派的演讲少不了它的出场,但他们显然没有领受过故土万分之一的冷酷绝情。
火焰燃烧产生的气体经过三百年的沉淀后,致命的剧毒气体和尘埃颗粒散漫在荒芜的大地上,同时染黑了天空,乌云沉甸甸的,坠得很低,阳光无法穿透,几百年不见天日。万里江山生灵涂炭。空气中没剩多少氧气,没有专业造氧设备,人类无法生存于此。地震、海啸和火山喷发等重量级嘉宾接二连三地粉墨登场,原先的大陆像一块薄脆的饼干被轻巧地掰开又相撞,隆起新的高山。
从地球漫长的历史上来看,五百年不过弹指,但生命系统一眨眼就被翻了篇,快得难以适应。
人类文明对地表改造得可以说是面目全非,是新手学徒提供的一次廉价整容服务,干得真是漂亮极了。因此,经受过如此大劫后,垮塌倾倒的建筑仍然随处可见,远远立在地平线上,像是鬼影憧憧的墓碑,无人前来悼念。
安德烈和哥哥彼得同在四十二分队,他们任务是前往BM12区的前哨站,接替上一支队伍继续在附近建筑中尽可能多的扫描文明遗迹。这趟路程遥远又坎坷,必须绕过几道裂谷和地气喷发区域才能安全抵达。要维持如此长距离的跋涉,他们携带了大量物资,唯一能够带上的武器就是一把手枪和一盒子弹。
安德烈审视着这把轻型手枪,明显感受到它并非是全新打造的,因为边缘有磨损的痕迹。一把别人使用过的枪,现在配备给他了。它的原主人要么退役,要么殉职。可究竟有什么危险使他殉职?究竟面临了什么需要用一把枪来应对?那么他会殉职吗?他会是这把手枪的最后一任主人吗?安德烈感到这是一个无法公开询问的问题,不是在学校里举手提问就能得到热情解答的。但他另有一个方便的解答人,他的哥哥彼得。彼得在军中待的时间比他稍长,在此之前也去过一次地表,他那时候还没有接触过这样的长期任务,但流言蜚语已经听过不少了。安德烈说出自己的疑惑后,彼得把家里的电器电源全都依次关掉,窗帘拉了个密不透风,两人窝在床上,说起了悄悄话:
“上面……有其他人。”他说的上面自然是地表上。
“这句话也值得把我电视关掉吗?正演到精彩处呢,以后就没得看了!”
“你听我说吧。双方爆发了冲突,打死了人。但……这不是唯一的原因。”
“什么意思?哎呀,你说大声些吧,我都听不清了!”
“嘘!嘘!”彼得急得连连摆手,“有人见过上面有野人游荡,见人就杀,抓来吃掉,而且……他们没有戴头盔……”
“以前你还给我讲上面有鬼呢,害得我晚上都睡不着觉……唉,越来越离谱了,你还想让我相信这些鬼话?”
透过微弱的光芒,彼得的眼神变得很是奇怪。“弟弟,你若真是见了地表上的情形,再如何天方夜谭的事,你也会信的。那里……不是天堂,更不是什么狗屁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