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张远志觉得自己从没有过这样畅快的日子:被人倾听,被人崇拜。
他从繁华京都聊到奇山旷野,路上遇到的各种人、品到的各种酒、吃到的各种奇怪食物、听到的各种志异杂谈……
可他忘了讲自己风雨夜无只檐片瓦蔽体的辛酸,忘了讲囊中羞涩时对着包子铺流空口水的窘迫。
他早已习惯受人冷眼——书院先生同窗漠视、父母恨铁不成钢……
从没有一双这样美的眼睛,用欣喜崇拜的目光注视他,他在这种目光中渐渐膨胀起来,指点天下风流。
他不懂,祁卿卿满腔向往的是他口中五光十色的世界,而不是他。
当然,祁卿卿自己也不懂。
与张远志的交谈是她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她每天晚上都迫不及待地上床睡觉,这样,第二天可以来得快一点。
她以为,这种感觉应该就是话本里动人心扉的爱情吧。
15
颜卿卿从梦中醒来时被屋中那个坐着闷声不吭的女人吓了一跳,定下心神仔细看了几眼才认出是县里梧桐医馆的女先生,据说是吴大夫的姐姐,死了丈夫无依无靠,投奔到九华县来的。
因为年轻没有孩子,且没人知道她夫家姓氏,姑且喊她一声吴姑娘。
虽然是个寡妇,免不了被人嚼舌根,但也比她这个私奔女名声清白得多。
她们之前极少打交道,一时静在那里。
“那是你家吗?真漂亮。”九秋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什么?”颜卿卿很不解。
“就是你梦境里的,祁宅。哦,你的住处叫归月阁,名字很好听。”
“你……”颜卿卿惊疑不定地看着她,接着瞬间恼怒起来:“你从哪里听来的?!”
自从流落至九华县,她从未和任何人透露过她的身份,眼前的女人从何得知?
难道是张远志?他竟和别人提起祁家!
“不要误会,你丈夫从来没有说过你的家世。是你刚刚在梦里的情绪太强烈,将我也带到了你的梦里。”九秋赶紧解释,如果因为自己的一时好奇窥看别人梦境而引起人家夫妻误会,那可就是罪过了。
颜卿卿惊异于九秋好像能看穿自己的心思,但对她说的话,却是半分不信,一双杏眼充满了戒备:“你有什么居心?”
“我没什么居心。”九秋很无辜:“是你的丈夫来几次来医馆请吴大夫上门看诊。碰巧吴大夫都不在。你丈夫又实在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托我先给你看看。”
“我的身体没事,你出去!”颜卿卿毫不客气地开口赶人。
但眼前的女子并没有听她的意思,反而走到床前,掀开被子将手放在她的肚子上。
隔着寝衣,依然能感觉到那是一双冰凉的、没有半分热度的手。
颜卿卿打了个激灵,更激烈地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九秋皱起眉头,一看到颜卿卿就知道吴同说的是对的。她的周身,笼罩一层沉沉死气。
最致命的,就是她腹中的胎儿——按照常理,此时应该已经能摸到胎动了。
但九秋没有感受到任何生的波动,这个胎儿,就像寄生在母体的一团死肉。
她抬头盯着颜卿卿的眼睛,好像要看到她灵魂里去:“为什么想死?你若有求生的意志,我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救你。”
颜卿卿心中一颤,将九秋的手猛然挥开:“你出去!”
九秋站直了身子:“你的丈夫很担心你,多次去医馆找吴大夫。我实在不明白,比起九华县绝大多数的女人,你已经很幸运了,为什么还不满意?”
“你是想教训我?”祁卿卿恶狠狠地盯着九秋,气急败坏:“你给我滚出去!”
好心当做驴肝肺。九秋无奈地摇摇头,转身出去了。
她一踏出房门,一直在屋外焦急踱步的张远志立即迎上来:“怎么回事?你怎么和她起争执了?”
说完,他就觉得自己的语气很不妥,立刻行礼道歉:“吴姑娘,失礼了,内子近来心情一直不好,有冒犯之处,在下一同向你赔罪。”
“我没在意。”
“内子她……”
“很不好。”九秋不打算欺瞒他,分外直接地说:“你妻子会在分娩时死去。现在就算她愿意全力配合医治,我也没有把握救她。并不是我学艺不精,你就算找到吴同那里也是一样的。”
毕竟是从阎王手中抢人,更何况,她还不愿配合。
张远志一下子茫然了,呆立在原地,连九秋向他请辞都没有听见。
颜卿卿以为张远志会进来质问她什么,却听见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
然后大门吱呀一声打开,又吱呀一声关闭,小院便陷入凝固一般的寂静。
她倚在床边,伸手遮住眼睛,可眼泪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来,一滴一滴,打湿了胸前的衣襟。
16
祁卿卿第一次知道死,是在她九岁的时候。
母亲的一个陪嫁嬷嬷一整个冬天都缠绵病榻,早春树丫刚刚掐绿,她便在一天夜里悄无声息的去了。
然后,被人用粗布包裹得严严实实,从偏门抬去了出去。
管家一把火将她的被褥烧得干干净净。
母亲倚着窗棂一动不动,像一塑玉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