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卿卿常听父亲念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有时候父亲在外面受了读书人的气,又会在书房里破口大骂:掉书袋子、臭老九,百无一用是书生!
你听听,读书人就算挨骂,也比其他人好听多了。
所以,祁卿卿对真正的读书人充满了好奇。
13
张远志总以为他们的初遇是在那棵最茂盛的樱花树下。
其实不是的。
她已经在暗中观察他好几天了,特意挑选出最合适的时机,以最漫不经心的姿态出现在他的面前:“嘿,书呆子,你在这干嘛?”
这个小院子在祁宅最偏僻的一角,鲜有人来。因此张远志被突然出现的女声惊得手猛一颤,一副好好的假山图算是毁了。
他有点惋惜地看了看自己辛苦好几天画出的画,放下笔笼手行礼:“在下张远志,因见此地樱花极美,前来习画,若有唐突之处,请姑娘见谅。”
然后一抬头就陷进那双笑盈盈的眼睛里。
颜卿卿,哦,不,她此时还是祁卿卿,正无比放肆地上下打量他。
他和家里的哥哥们一点都不一样。怎么说呢?就是他站在那里,会让人觉得很安静。
后来再想想,也可能只是因为他穿的衣服太朴素寒酸了吧,隐于树影山石之中毫不起眼。不像自己的哥哥们永远身着精工刺绣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远远看见就觉得十分吵闹。
她指着画说:“你也没画十分好嘛。不如挂在我爹书房里面的。”
张远志心中猜测,这恐是府中哪位小姐,更加不敢和那双目光灼灼的眼睛对视:“老先生所藏必然不是凡品,在下不敢企及万一。”
“老先生,你居然喊我爹先生。他听见了大概梦里都会笑醒。”祈卿卿随便往石块上一坐,说:“别装了,我知道你们读书人一向瞧不起我们这些商贾贩夫。”
“在下不敢。”
“算了,算了,反正你不会承认。”祁卿卿托着脸腮,问他:“听说老李头特意请你去他们那的私塾当先生,你的书读得很好吗?”
“是李大哥抬举,张某惭愧。”
“读书难不难?”
张远志忍不住抬头看她,那真是极美的一双杏眼,黑白分明、莹润有神。
他说:“难……也不难。”
祁卿卿皱眉:“什么难又不难,你这人说话真费劲,好没意思。”
“在下的意思是,书有很多种。如果遇上自己喜欢的书,再难也觉得容易。遇上自己不喜欢的书,再容易也觉得难。”
“读书还可以分喜不喜欢?”
“这是自然,比如在下偏爱史集游记,挑灯读一整夜不在话下,浑然不觉天亮。读经部典籍便觉得分外难熬,恨不得开卷就打瞌睡。”
祈卿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这么说那我们祁家人或许不是笨,只是没有遇上喜欢的书罢了。”
接着,她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去做教书先生,读书不是为了考取功名吗?你去教书,怎么科考?”
张远志苦笑:“在下读书不为功名,只想游学四方,增加些见识,不一辈子拘在一个地方罢了。”
这是一个他应付了很多人的借口。
习得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哪个读书人不想一朝题名金榜鱼跃龙门来证明自己呢?
张远志知道自己不过是个科考的逃兵罢了,数十年寒窗苦读,一朝折戟,便没有再战的勇气。
“游学?”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在下一路走走停停,一边挣些盘缠,一边游历四方。”张远志心虚地移开自己的目光。
年近而立却一事无成,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事。
他与别人敷衍惯了,但对着祈卿卿那双湛亮的眸子,没由来地觉得自惭形秽。
祈卿卿没有发现他的不自然,兴致勃勃地问:“那你去过哪里呀?沭越去过吗?我大哥管理那一带的商号。据说沭越没有宵禁,繁华异常,是不夜城。我一直想去看看,奈何去不了。”
“前些年,曾经过那里。”
“如何?”
“酒好花繁,四季如春。”
“那人呢?据说那里美女如云,是温柔乡,也是销金窟。祁家最好的丝绸不是送往京城便是送往那里。女子可随意出行,邀男子画船游江、春宴赏花,甚至一起饮酒至天亮。”
张远志不自然地清清嗓子:“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良家女子是不可能如此放浪形骸的。
“不是所有人,就是有人喽!”祁卿卿眼睛更亮了,盯住张远志不放:“那些女子都是倾城倾国的大美女吗?我还听说,有人会一掷千金,就为了她们笑一笑。”
“不能说美得倾国倾城,顶多算是各有风情吧。”
而且是被人刻意培养出来的风情,千金买笑只是一个噱头,背后是赤裸裸的钱色交易。
张远志莫名地不想深谈那些繁华背后的阴影,怕打破祁卿卿脸上向往的神情:“其实沭越最美的是景,那里的气候温润,一年四季花开不败,酒也极好,各家酒坊有各家酒坊的风味,随风香飘十里,几文钱就可以沽一大碗,佐以茴香豆,寻一叶扁舟,慢悠悠地从越水上游漂至下游,一日看尽沭越景。那是无尽梦幻之地,仿佛人生只有安逸享乐,没有任何艰难。”
“那你为什么不留在那里呢?我大哥也是,只愿在那里做生意,却不愿意久留沭越。”
“为什么呢?”张远志敲敲脑袋,思索了一会,无奈地叹口气:“大概是因为在下是一贫如洗的书生。”
祁卿卿噗嗤一下笑了,眼睛完成一道月牙:“那我大哥也是因为穷吗?”
“这我就不得而知了。”看着祁卿卿的笑,张远志觉得自己的心口突然被欢喜塞得满满的,盛不下,要溢出来:“沭越一带还有一点特别奇怪,明明是万丈红尘翻滚处,寺院却格外多,到处都是。大佛寺不必多说,香火鼎盛。有些寺院就藏身在街头巷尾,小得只能供奉一尊佛像,也同样香火不断,我曾一处一处地拜访过这些寺院,佛像千姿百态各不相同,各个都有自己的传奇,例如地藏王菩萨……”
……
不知不觉已日暮西垂,祁卿卿意犹未尽,她期待地看着张远志:“你明天还来画画吧?”
张远志觉得自己定然是多想了,他竟从祁卿卿的目光中看出依依不舍来。
他的心怦怦直跳,大声呵斥着自己,你不该再来!于礼不合!头却鬼使神差地点了点,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