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下来,黄洵气色渐好,全家上下终于放下紧绷的心。李氏连日衣不解带地日夜照看,不胜疲惫,这日交代好丫头婆子,便去歇息去了。黄洵忽地张嘴,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一旁下人听得不很真切,似乎是想见崇嘏。
崇嘏闻听爹爹能开口说话,欣喜非常,趋步来到爹爹床前,但见原本微胖的爹爹身形消瘦,心如刀割,跪地伏在爹爹床边掩面抽泣起来。
突然她感觉有人在轻抚她的发梢,抬头见黄洵眼睛半睁半闭,竭力伸出手臂,努力将嘴巴开合着,好像说着什么。
崇嘏忙起身俯耳,贴近爹爹嘴边,只听见黄洵含含糊糊地说着:“嘏儿,爹爹那天给你的画卷,是五代大家黄荃之绝世珍品,此便作爹爹给你的妆奁之一,万望你细心珍藏。”
想到爹爹疾病缠身,还想着自己的婚事,爹爹到底还是最疼自己这个庶女,崇嘏当下柔肠萦损,泣不成声。
这时,李氏接到婆子的通报赶了过来,她快步走到床边,但见黄洵闭目不语,一把搂过崇嘏,边说边陪泪道:“孩儿啊,你爹爹一向最为宠你,那天他归来,我向他说道你与王家的亲事,他欢喜的很,还说一定亲自送你风光出嫁,如今他这般光景,叫为娘如何不痛心啊!”
李氏这几天正心中焦急,她原本打算悄悄和王家交换定帖。那知那王家二公子,原本就是听说崇嘏如何貌美才答应这门亲事,坚持要求大哥来黄家相看,这下无法瞒住崇嘏了。
崇嘏隐隐有一丝不悦,原以为爹爹病重,大娘子应该无心忙于此事,不料此时却还提及。她止住眼泪,躬身凄然答道:“眼下爹爹欠安,万事当以爹爹身体康健为大,自是要待爹爹痊愈,孩儿方可考虑婚嫁之事。”
李氏伸手扶住崇嘏,崇嘏见李氏一脸憔悴,知道她近来悉心照顾爹爹着实辛苦,忙也搀扶住李氏:“大娘多日操劳,孩儿好是心疼。”两人拥在一起,李氏口里不住念着儿啊,让崇嘏一阵心悸。
两人一番唏嘘罢,李氏牵着崇嘏挨着坐下,一脸疼爱地说:“儿啊,今天为娘和你好好说几句体己话。你虽非我亲生,但为娘从未对你有所偏薄,你的婚姻大事,为娘自是要好好为你谋划。”
崇嘏点头称是。
李氏继续说道:“如今你爹爹生病,家中内外大小事物为娘都要操持,外人只说我擅权,可不管家不知个中艰难啊。你爹爹数年在外游历求取功名,经年所费不菲,你两位哥哥读书不济,又不知物力艰难,几位姐儿更是娇生惯养惯了,他们如何知晓,我们黄家面上看着家大业大,实则已显衰败之相。”
崇嘏蓦然一惊,她收起伤心,肃然听李氏继续说道:“如今你爹爹身体欠安,我须得为黄家做长远计。我知你小娘对王家这门亲事似有不满,但她怎知为娘的一番苦心。”
李氏见崇嘏默然不语,想必这位庶女已被自己说的松动,而且知她素日最顾念家人亲情,便把那天对黄洵的说话,又涕泪交加的说了一遍。只听得崇嘏心神大乱,她抬头看向李氏,满眼的纠结和无奈:“大娘所言极是,可那王家二公子恐非良人,孩儿着实心忧呀!”
李氏语带哭腔地说道:“为娘知道这门亲事委屈了孩儿你,可那王家的娘舅位高权重,王家上门提亲,为娘如何敢不从?”随即又正色说道:“但孩儿你自放宽心,王家毕竟是官宦人家,那二公子也是有官职在身,断不会做出宠妾灭妻之事影响仕途。万事有你爹爹和为娘为你做主,待你两位哥哥仕途顺利,日后自会护你周全。”
崇嘏听罢,想到爹爹也是为光耀门楣久旅远行才病倒,为了家门前途,为了母亲吴小娘将来能安享晚年,这门亲事就从了吧。她银牙紧咬,半晌点头对李氏答道:“孩儿一切听凭大娘安排,只求爹爹不日康复。”
李氏等的就是这句话,即刻差人叫来媒婆回话,几天后,王家长房前来相看,自是对崇嘏万般满意,回去双方就交换了定帖,只待黄洵身体无大碍,即可行纳币之仪。
吴小娘得知,心中恨恨不平,但见崇嘏心意已决,也只能无可奈何,终日地长吁短叹。
宋诚跟随两位哥儿去私塾上课,才知道这间私塾是洪州府通判林大人的家族私塾。黄家和林家是世交,加上私塾所请的先生是当地名儒,黄家便央着让家里的孩子跟着一起上课。林格非原本就赞同女子读书明理,想着两家公子们一起读书可以相互切磋,便欣然答应。
上课第一天,宋诚终于看到黄家其他两位小姐,二姐儿崇芳长相最似表姨母,还算有些姿色,在先生和其他公子们面前显得温良端庄,但对宋诚冷若冰霜,对下人们更是一副颐指气使的神情。四姐儿崇岚性格温吞,容貌平平,跟在两位姐姐后面,一副闷葫芦的样子,从不抬眼看宋诚,让宋诚颇感无趣。几位公子对宋诚还算礼数周到,但毕竟不熟,谈不上亲近。唯崇嘏因宋诚医治好父亲,对他心生感激,每次去学堂碰到他,都神色和蔼可亲,和其他两位姐儿迥然不同,让宋诚倍感亲切。
一天,先生布置大家以梅、兰、竹、菊“四君子”中任选一物为题,写一首七律诗,一向爱竹的崇嘏提笔写下:
一径浓阴影覆墙,含烟敲雨暑天凉。猗猗肯羡火桃艳,凛凛终同劲柏刚。
风籁入时添细韵,月华临处送清光。凌冬不改青坚节,冒雪何伤色转苍。
先生对崇嘏的诗大加称赞,评为最优,称这首诗写出夏日里竹林阴影覆墙,含烟敲雨,而冬雪天里不改清节,色愈苍翠的气质。宋诚方知这位三妹妹不但相貌出尘,才情更是了得,和那四妹妹相比,简直云泥之别,对崇嘏的爱慕之情越发深种。
崇嘏定下婚约后,不便再去私塾读书,每天待在家中,时不时去看望爹爹,端水喂药地侍候,或是在闺房里写诗作画,做做女红。崇嘏不再露面,让宋诚好生失望,原本每日期盼着去学堂,却不想佳人难见了。
这日,崇嘏刚伺候完爹爹喝下药膳,见爹爹面色越来越红润,勉强能支撑着坐起来,心情大好。
她走到家中院落,见两位哥哥和宋诚正从学堂归来,边走边议论着,她忙闪进一间偏房。
只听得二哥不住赞叹着:“那幼玉妹妹被皇帝赐封为孺人,位同七品,真是我洪州府奇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