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嘏走出自家院落,眼前是一片郁郁葱葱的竹苑,茂林修竹,清幽怡人,她顿感心神舒畅,难怪酷爱竹的王徽之感概“何可一日无此君”。
幼玉去京城考试尚未归来,私塾这几天先生请假,爹爹和哥哥们游历也还没回,听说那撑着青凉伞的媒婆们,在黄、王两家来回几趟,双方已交换信物。吴小娘心急如焚,但相公不在,主母李氏说一不二,她无计可施,成日在崇嘏耳边唠叨自己命苦,唯有崇嘏一个女儿,在黄家势单力薄。崇嘏心中烦躁,又无处可去,便来竹林散心。
这个竹苑是黄家祖业,还是崇嘏曾祖父当年亲手种栽。崇嘏在几株劲竹前停步,她自幼起便在竹苑玩闹嬉戏读书,爱这里的四季青翠,待学文识字后,读到《诗经》中的“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更喜竹君子卓尔不群的气质。
有一天,崇嘏一时兴起,拿起石子在地上比着一株竹涂画起来,不想颇有几分形似。自那以后,她得空就来竹苑描写,几年下来,她笔下的竹竿挺拔,竹叶错落有致,可谓惟妙惟肖,然而总感缺少一种神韵。
“小姐,老爷与公子们已回家,主母令小姐们速到前厅,共迎老爷及公子归家之喜。”崇嘏正在苦思不得其法,听到身后贴身丫头凤儿一声呼唤,她心中大喜,爹爹终于回来了。
崇嘏赶到前厅,见李氏正在清点查看各种土特产、给各房带的礼物,两位小娘忙着向父亲黄洵行礼问安,兄弟姐妹们则在一旁轻声低语着。
黄洵本是个生性随和的人,这会对两位妾室却淡然回应,不多言语,这次游历无功而返,此刻他心中仍未释怀。
黄洵曾祖父擅长经营,渐使家道殷富,子孙便弃商从文。到黄洵这一辈,长房大伯中了进士,黄家在洪州府也算得上名门。黄洵娶了江州茶商李文同之女为妻,李氏知书达礼,为黄洵生下两男三女。原本两家勉强算门当户对,夫妻也还和睦。但黄洵数次科举不中,李氏是个非常要强的妇人,心里总是郁郁不乐,虽依旧上事翁姑,下教子女,终日殚精竭虑,但总希望夫婿有一天能金榜题名,好让自己在娘家人面前威风威风。
去年大考,李氏再三劝导黄洵再去京都一试,顺便带着两个儿子游学一番。黄洵在京师逗留了一年多没能获个一官半职,一气之下,盘桓于河南和陕西一带,游历了几大名山,方才南下回洪州府。
黄洵长期在外游历,家中大小事务均由李氏操持,李氏治家颇严,时常将女戒挂于嘴边,自然要做出不偏不倚的姿态,几房倒也相安无事。但嫡出的二姐还未修炼到如此道行,对身为庶女却得宠的崇嘏,找机会就要冷嘲热讽一番。
黄洵见崇嘏肤如凝脂,轻移莲步,向自己行万福礼,满是女儿家的娇态,大半年未见,女儿出落得更加灵秀,不由心生怜爱。但当着各房娘子和儿女的面不好显露,只是含笑颔首,让崇嘏和两位哥哥去说话。
一家人正叙着家常,管家前来禀报:“主母,大门口有一位公子宋诚,自称是主母的表侄,前来拜访。”
黄洵正想开口,李氏拦住他向管家吩咐道:“且请他到偏厅等候。”扭头对黄洵说:“相公,你刚归家,诸多劳累,妾身去见见表侄即可,相公就不必见了。”黄洵想想也做了罢,李氏起身向偏厅走去。
李氏一走,众人都感觉松了一口气,黄洵也恢复了一副慈父摸样,他招手唤四个女儿到跟前,打开带回来的一个木箱,拿出几副晶莹剔透的玉镯子一一递给女儿们。
崇嘏本对珠宝玉器兴趣不大,顿首收下。五姐儿连蹦带跑地窜到木箱旁,从里面捧起一个装裱精美的卷轴,大声叫起来:“爹爹,这是什么宝贝?”
五姐儿是幺女,头上还扎着两个羊角,调皮伶俐,平日里深得黄洵宠爱,黄洵见状也来不及阻拦,只得含笑对崇嘏说:“你且过来打开看看。”
崇嘏小心地展开卷轴,但见一片白雪皑皑中,数石叠起的岸上,柳枝竹叶在积雪中努力伸展,池塘上雾气一片,水天一色,几只寒禽和鸭子正在觅食,在一片清寒静寂中寓出生机。
循着奇峭精细而简洁的笔法,崇嘏将目光锁定在一丛湖竹上,它们参差高低,竹叶重迭,正奋力挣脱雪色的掩映,将生命的顽强与生机,从岩石的坚硬中迸发出来。(图为《雪竹文禽图》五代黄筌绢本浅设色台湾故宫博物院藏)
崇嘏又惊又喜,颤声说道:“爹爹,此画作的手笔好生眼熟,女儿画竹多年,总觉能摹其形,但不得神韵,今天见此画作,方知女儿所短,乃未得竹君之魂也。”
几位兄弟姐妹见崇嘏如此欣喜,也围了过来一起观看。二姐四姐脸上神色开始有点不自然,五姐儿嘟起嘴仰脸对黄洵说道:“爹爹,这幅画作让人感觉冰凉,女儿不甚欢喜,可爹爹为何藏匿起来,难道打算偷偷给三姐?”
黄洵忙故作不以为意地说:“你们几个平日里不喜丹青,这是为父在京都一个书画摊上,花几文钱觅得,我见它笔法还算精妙,且买来给你三姐消遣消遣,还未及拿出。”说罢,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
几位姐妹听罢兴味索然,继续把玩起玉镯,两位哥哥虽有些狐疑,但不好多问,崇嘏立马会意,把卷轴收好,谢过爹爹。
这时,李氏返来,将行李物品安排下人分配安置妥当,便让各房和一大群婆子、丫头和小厮散去。
前厅只剩下黄洵和李氏,李氏收起先前的欢喜模样,幽幽地说:“相公此番进京,仍未能如愿,妾身不免心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