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17日
东区,诊断中心,四楼。
小南坐在光滑的椅子上,必须要拄着膝盖才能撑住身体。
他在发抖。
仰头看向天花板,小南在等医生出诊断书,就像罪人等待法官宣判。
李医生旁边那个敲键盘的年轻实习医生,总在不经意间看向小南,带着一种不方便形容的眼神。
这位实习医生的隐藏并不高明,至少小南早就发现了。这段时间,这种眼神他见过太多了,首诊时就见过,在首协和也见过。这两天他来了一附院,见得就更tm多了。
看到他的年龄和病情,几乎所有接诊的免疫科医生,都会忍不住抬头,看看是哪个年轻倒霉鬼,居然有机会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一种疾病。
小南不喜欢这种藏着同情和研究欲望的眼神,“这不是还没确诊么,怎么就跟判了一样呢?再说,我运气这么好,说不定会有希望呢?”
翻着厚达十几页的报告单,老教授皱着眉头沉吟良久。在一附院的这两天,小南基本上把能做的检查都做了一遍。不算白做,至少小南知道死因是啥了,不用带着困惑离开。
克尔瓦氏症合并未知原因引发的免疫功能低下。
“情况就像我刚刚介绍的那样,很抱歉,年轻人。我们对它的了解太少,暂时没有完善的治疗方案。按照规程,我不应该劝你进行实验性疗法。
但是,以个人的角度来说,我建议你去首都协和的免疫科试试,他们那里或许会有更好的办法。毕竟,你还很年轻。”
教授看着报告单上的填在年龄一栏的‘21’,不由得在默默地叹了口气。这个数字在风湿免疫科,是很不常见的。对于自体免疫病,症状严重的根本撑不到成年,不严重的一般几十年也没什么严重现象。
“国外呢?李医生?麻烦您费费心查一查,您是这方面的大拿。我刚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李医生,我真不想……不想…就这样结束。”年轻人说话的时候眼神发散,就像坐在这里的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灵魂已经提前死去了。
“我昨天查了,到现在为止,最有参考价值的文章,还是约翰霍普金斯在三个月前发的一篇文章。”
但是看完那篇文章,李教授只能说他们‘成功地’排除了一个错误答案。
李教授把报告单还给小南,“年轻人,不如我跟协和那边打个电话,或许我可以帮你介…”
“谢谢啦,李医生。如果协和的话,还是不用了,李医生,我刚从那里回来没两天。
我听说一附院接诊过很多免疫病患者,而且李医生您又是免疫学这方面的大牛,才想来试试看。
对于现在这个结果,我能接受的。毕竟药医不死病嘛,我能接受的。
谢谢了,李医生,不打扰您了,再见”
看着年轻人离开,李医生取下眼镜擦了擦,叹了口气“小刘啊,等下帮我给麻省总院的老Terry发个邮件,看看他那边有没有什么有用的建议。”
“好的,教授,我整理一下病历就发过去,算上时差,Terry教授上班后应该能在第一时间看到。”
“用我个人邮箱发,整理好就直接发。这位朱同学的时间不多,就别再浪费了。Terrys那边,提醒他别忘了他还欠我两瓶好酒,让他多用点心。
克尔瓦氏症合并不明原因免疫病,确诊难,治疗更难,这位朱同学的运气真是……唉。”
“确实倒霉啊,全球报告数也就一年几十个,他这还不在易发年龄,真是亿里挑一的倒霉啊。”
“研究自体免疫病这么多年,越是研究,越是无从下手,最近几年发现的这些新病症,一个比一个难搞。真就应了那句老话:很少治愈,常常安慰。”
。。。
半个月,小南玉省京城魔都几地辗转,不同的医生,倒是都给出了极为相似的结论。
要么保守治疗,想法子拖到遥遥无期的新药出产。通过药物控制,剩下来的小半年,应该还能勉强维持一个相对过得去的生活质量,直到进入快速发展期。
另一个选择就是手术,但是要快,越早做手术越好,切除所有的病灶,避免它们继续刺激免疫系统。而且,要尽可能请最好的外科医生来飞刀,在手术中,既要切除染病组织,又要控制对健康组织的伤害,还得考虑到小南身体的承受能力。
克尔瓦氏症让身体里的某些组织异变,病灶组织会刺激免疫系统,让免疫能力太强,以至于会攻击健康组织。
同时,他的另一种不明原因自体免疫病,又让他的免疫功能先天保持在较低水平。一正一负,就这么维持在脆弱的平衡线上,坚持了20年。
最后,稻草落下,平衡崩溃。全身性的组织功能退化,合并免疫紊乱引发的全身性免疫功能亢进。一旦恶化,就是死亡螺旋,最终结局只有一个:多器官衰竭。
即使是手术切除的很干净,也无法解决疾病的根源:克尔瓦氏症,痛苦的疗程与巨额的费用后,面临的依然是必定的异位复发。
贴吧里老哥们对这病的评价是:平衡崩溃等于活不过一年,报告单就是死亡宣告书。治疗还倒不如吃点喝点,至少能少受点罪。
。。。
小南向来觉得自己是很独立的,一个人在县城住校,一个人来到省会求学,一个人备考研究生,一个人去面试。直到那天一个人去体检。这个假象崩溃了。
确诊那天,二十年来第一次,小南只感觉一股冷气自脚底升起,大脑一片空白。
他从来都没体验过真正的孤独,高中有朋友一起,大学有舍友,就连考研都有几个研友一起备考。
现在不是了,没人一起了。检查出类似疾病的上一位倒霉蛋,半年前就已经下去和其他的倒霉蛋搓麻将了。
极低的发病率,极高的致死率,漫长但是结果注定的拉锯战。
“你害怕死亡么?”
拿这问题问高中的小南,他会回答不怕,毫不犹豫。
以前的他,发自内心的觉得,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作为一个辩证唯物主义者,他明白,死亡是人类注定的归宿,从出生那一天开始,人生唯一被确定的事只有死亡。
年轻的小南以为自己看淡了死亡,但是看着报告单上黑色的小字,小南现在才发觉自己以前是多么的自大。
所谓的看淡死亡,只不过是无知少年缺乏对死亡的认知,就像初生牛犊不怕虎。可当死亡与他近距离接触后,他才明白为什么有哲人说:‘对于失去了精神家园的现代人,死亡就是最大的恐怖’
小南害怕极了。
如果回到父母身边,躲进母亲怀中,痛哭着把病情告诉父母。把重担分一些给家人来扛,应该会让自己轻松一些吧?
但,还是不回去了。
要让他在父母眼里慢慢消瘦,折磨自己和家人一年半载,到最后离开时,除了痛苦和一大堆病债,什么也不给剩下。小南拒绝发生这种事情。
白发人送黑发人,难免悲极伤身,就算爸妈身体硬朗,可毕竟年轻不再了。
剩下这段时间,与其把一切都带走,倒不如留下一笔保险金。自己很快就要不在了,如果可以留下一笔钱,至少以后还有姐姐照顾,也不用担心爸妈沦落到那般地步。
而且,安排一场意外,虽然依旧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但是毕竟只是短痛。如果能换爸妈一个保障,也算是给小南这个怕痛的懦夫留下一丝体面。
。。。。。
确诊后的一周里,每天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觉。进入节电模式的小南,似乎要把这些年没睡够的睡回来。
以前,他很喜欢一句话:生前何必久睡,死后必定长眠。在夜深人静时候,夜猫子无论做什么都很自在。一个人站在楼顶,整座城市都很安静,只偶尔有两辆车在城际高速路上驶过。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他,就像整个世界都属于他。
现在,小南喜欢睡觉了。睡着后,现实就不存在,迫在眉睫的死亡也被一同被抛在脑后,只剩下难得的安宁。
或许是天生的大心脏,小南总是很轻易就能进入睡眠,就连做梦都很少。
躲在睡眠里,小南终于能静下心来。团在被窝,就像是回到了出生之前,无知无觉,没有思绪也就不再有烦恼。
可不知为何,睡了两天后,小南越是睡觉,就感觉大脑越是清醒。免疫系统的变化似乎影响到了激素,他难得的开始做梦了。记忆浮现,梦境愈发清晰,就像是穿越到过去一样。
到那个最无忧无虑的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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县一高,全县最好最严的高中。
上午第二节课到第三节课,9:45~10:10,大课间,25分钟。对于包括小南在内的高中生来说,这是每天最期待的时间。
除去跑操,还剩下十几分钟的自由支配时间,可以跑去超市买两包零食,也可以去校园书店带回一本这周新出的ZY漫客或是小说会,就连在班级里大声说话也不会被扣上影响他人学习的帽子。
最重要的是,这段时间,班主任不会进教室。
老头子刚跟着学生跑操,这会儿,一般会在办公室歇着,跟其他老师聊聊天,喝上两杯茶。
而同学们也得到了他们心心念念的自由,趁这会老班不在,就算是在教室里打闹,也不用担心被抓到。所以,教室里的气氛变得自由散漫,就像是开闸放水,积蓄良久的情绪得以释放。
。。
“不是,我还没看,别抢啊。看龙族!先看龙族!”
胖哥站起来,试图从李企山手中夺回被抢走的ZY漫客。他俩正在抢的漫画书,其实是小南刚买回来的。对,小南买的,还没捂热的。但没办法,这时节的漫画书都是要兄弟共享的。
“先看斗破!”
“不,先看龙族!”
作为真正所有者的小南坐在他俩前排,这会儿也只能无奈地回头看着他俩打闹。对于自己人,他的性子一向比较软,换个说法,他的性子很少强硬,像是个没主见的孩子。
“五年后,我一定要去朗伊尔城!小南”
“啊?”小南扭头看向另一位小楠,林小楠,number 2,好朋友,固定组合兼固定前桌。
“等大学毕业,我一定要去朗伊尔城,去看看那个建在群山中间的城市。听说那里有很多很多科学家,还有很多驯鹿。”
少年想了想,“听你提到那里很多次了,但是那里可是差不多北纬80度,应该会非常冷吧,你不是蛮怕冷的么?”
“不会的,不怎么冷的。那里三面环山,缺口那面基本没寒流,其实不怎么冷的。只要夏季去,基本不怎么冷的。”
“可去北极的话,有很多选择啊,为什么一定要去朗伊尔城呢?”
少女站起来,转身换个方向坐下,看着小南,皱了皱眉“你吃汉堡会加几片肉?”
“两片”
“朗伊尔城就是那个两片,纬度又高,风景又好,基础设施也基本完备。”
“我好像明白了。对了,你中午要吃汉堡么?我有老板的微信号。”
小楠趴在小南的书堆上,一只手垫着脸,另一只手拨弄着小南的笔筒,歪了歪头“双片肉、加菠萝片和芝士”
“我发给老板。嗯~~~搞定。小楠,不要再压了,我的书立要歪掉了。”
“中午咱们一起去拿吧,你选的什么堡?”
“和你一样”小南一边说,一边把书立抽出来,掰回90度角,重新插回去。
婴儿肥少女,把右手举起,吐了吐舌头。
?(????????)???????(可恶,为什么不是说heil,小南)
“你又搞怪。”小南摇摇头,无奈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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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叮~当当”班主任敲敲桌子,“上课了,同学们,安静。我宣布个消息,由于家庭原因,林小楠转校到了别的学校。
接下来这段时间,纪律委员由副班长兼任。”
“怎么转校了?这么突然?”
“不知道啊,没听她提过要转校啊。”
“去问问南一号,他肯定知道什么,他俩玩那么好。”
胖哥从后面拍了拍小南的肩膀,压低声音:“嘿,啥情况啊?楠二号怎么突然转校了?”
“不知道,她也没跟我说过。就突然不见了,也没留消息。前段时间,她没来学校,我就v她了,电话信息也不回。”小南用胳膊挡着嘴,把头往后偏。在老张的眼皮底下和胖哥交流,是一件需要技术的活。
“可能是家里人的原因?”
“不知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