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刚刚进入那个贴着养生产品广告牌的‘会场’,看门的人就把铁门给关上了,砰的一声又扬起一阵灰。转角的楼梯处,一个背着黑色琴包,满脸挂着被胁迫才会露出的表情的女孩正用力地踩着台阶,她的脚步比那隐秘的鼓点更让灰尘暴躁。女孩的母亲紧随其后,催促着她,让她看着手表上所剩无几的时间,口中一边埋怨着她对待上课的积极性太低,一边说着她弹不好就只能去楼下的破酒吧里打鼓了。
“你不好好学连那打鼓的都比不上。”
“谁说只能打鼓的,楼下也有拉琴的!”
“你胡说八道什么,他一个破酒吧,每天进进出出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就是那些敲鼓的,哎,弹吉他的才去那种地方,我花这么多钱让你去学小提琴,去学高雅的艺术,那是让你以后去这样的地方打工的?”
“我听见了,就是有小提琴的声音!”
“你动作麻利点,别在这儿跟我耍贫嘴。”
母女二人从灰漆漆的楼道里出来,关于在地下那个她们从未涉足的区域里是否有悠扬的小提琴声的争论还未完结,母亲帮小女孩提了一下肩上的琴包,小女孩别扭地扭动着肩膀,不想接受那种关心,那位母亲正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被从身后突然跑过的身影轻轻地撞了一下。那是一个穿着白色裙子,留着齐肩中长发的女生,也背着一个琴包从巷子的另一头匆匆跑过,她留下一句道歉和一点缠绕在自己短暂停留的空气当中的余香之后便快步离开了。
她一边在巷子里穿梭着,躲避着来来往往的人,一边留意着手机里的信息——她的三心二意也是她刚刚不小心撞到人的原因。那辆正在地图上缓缓靠近自己的车,她得再快一点,赶在母亲之前跑到正经的大马路上,她不能让母亲发现自己结束乐理课之后没有立刻回家而是来到这个在大人口中乌烟瘴气的地方。她从巷子里出来迎面正碰到市场里售卖海产品的区域,地上的污水和海鲜的腥味令她头疼,她不能留下容易露出破绽的信息,只好提着裙子,踮着脚尖踩在没有水渍的安全区域,为了防止滑倒而放慢脚步,压低重心,内心的急切不能让她乱了步子,一步,两步,终于,到了街口,她再次加快步伐,空气带走刚才沾染的一切。
她深呼吸两下,将心跳藏起来。
“今天怎么样?”
“挺好的。”她滑进后车座,关上车门,将背上的琴包放到旁边。她坐在驾驶座后面,头靠着车窗玻璃看着窗外——这是她的习惯,为了躲避后视镜传来的窥探,她不知道看到人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态,反正对她来说那就是一种窥探,一种迟到的,某种情感。她看着窗外,有点庆幸今天是母亲来接她,也庆幸母亲平常是忙碌的,否则不会给她留下这样的机会。她的心脏仍在激烈的跳动,不过那种激烈没有反应在血液的流动中而是传导到大脑保存记忆的某个区域,她发觉跳动的是兴奋的神经而不是心脏,这一切不是因为刚才那番奔波,是因为在一个与宽敞的演奏厅完全不同的地方,一个密闭的空间,一些完全背离乐谱的声音。那声音在她大脑里回响着,她的嘴角扬起一点微笑的角度,但是又很快消失——现在还不是记忆回甘的时候。
“你怎么今天想到来这边转转。”
“就是,没有来过,随便走走,就走来了。”
“我待会送你回去之后要去你姥爷家一趟。”
“嗯。”
女孩平稳的声音连同她滑进后视镜看不到的范围内时的毫不犹豫一起在密闭的空气里筑起冷漠的高墙。控制方向盘的手在被红灯截停的路段有些迷茫,像是不知道该怎么跟手里的圆圈磨合似的,她只当是最近才换了新车的缘故,这样想着,她将车内的空调调低了一些。她的事业蒸蒸日上,虽然那是以看得见的牺牲为代价的。以前她从未感觉到那种牺牲,但是她最近工作没有那么繁忙了,生活里的空缺部分才隐约地露面。
“我晚饭之前回来。”她降下车窗,对着已经将车门利索地关上,大步朝着小区里走的女孩说。待收到女孩的点头回答之后她又说了几句关心的话,看着女孩快要走进小区之后便将车窗又升上来了,黑色的防窥膜阻挡了回头的视线,车子启动,掉头,消失在物业监控的范围内。
她最近新学了一道菜。她极少下厨,上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下厨是在什么时候呢?平常简单的煮面煮粥当然不能算,她想起为了某个不值得的男人差点将厨房点着了的自己,那简直是糟糕到不能再糟糕的经历了。不过那次事故发生在爱情的阶段,也就能勉强容忍了,这是她现在的想法,这要是换成几年之前的自己,面对这样的过往,想起来的时候总是不能够忍受。她实在是太要强了,也正是因为要强,那段婚姻才走向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不过她并不后悔自己因为不愿意放弃职业而没有跟随别人的身影搬去遥远国度生活的选择,她知道母亲如果在的话肯定会说自己愚蠢,但是她不在乎,她才不愿意听那些老生常谈的借口,为了虚假的幸福而搭建的草棚迟早有一天要被吹翻,什么为了孩子不要离婚,那能算是什么理由?
那种场面她还经历的少吗?因为郁郁不得志的父亲在中年忽然转变的脾性让家庭陷入恐慌,往日骄傲但还算温和的男人突然变得暴戾,飘忽不定的情绪降落在每个人的头上,母亲总是劝自己忍耐,所以她对父亲的反抗倒是成为了一种背叛,可是当她在法律系毕业的时候,因为她顶着父亲的姓,所以连带着那份荣光也要分给毫不关心自己的人一半,这让她愤怒了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她的愤怒并没有引起父亲心里的什么波澜。她那两个闷声的哥哥总是在家庭中保持沉默,尽管他们也在被伤害着,而父亲却像是等着自己,等着他的女儿被愤怒冲昏头脑变成一个泼妇,就像经历了那种暴力很多年的母亲一样。她记得那一天,母亲因为愤怒想要上前用自己脆弱的拳脚,平生里唯一一次要向面前这个容忍了大半辈子的,懦弱的,不肯面对生活重担的男人展开报复,却被路过的不明所以的邻居拉着,那激动的,充满仇恨的唾沫星子才没能喷到父亲的身上。
而她现在却要去关心那个并不称职的父亲。她可以不用去,反正她的两位哥哥也很少回去,而她却正在前往的路上想起这些。她说不上来为什么,或许是看到父亲在母亲因为不可治愈的疾病而离开时眼眸里出现的少见的恍惚,那种伴随了生活很长时间的争吵在悲伤中消弭,世界突然安静了,倒是让人有些不能习惯。在母亲的墓碑前,所有人都想起来那蕴藏在名字里的,作为爱意所存在的永恒符号,母亲的名字被母亲这两个字替代,而继承了母亲名字的孩子却只能在生命的尽头哭泣。没人愿意想起那个代表终结的横线出现的下午,母亲是凌晨时分出生的,他们记得这一点就够了。当她原谅了一个人,就再也没办法对那个人恨起来,无论那些挥之不去的记忆曾经是何等的摧残过她。当痛苦的潮水退去,人们又回到原来的生活轨迹,水火不容的关系仍旧存在,她知道父亲没什么太大的变化,那种纠结没有消失过,但是父亲老了,她总是能想起那句话‘只要不是永恒的东西,人们就不应该去憎恨。’她只能在忙碌的生活中尽量做到问心无愧。
她把车停在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