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满烟灰的桌子,显示屏和键盘的缝隙是沉默的聚集地。桌子角落边堆叠着一些房产证明,保险,还有其他从表面上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只有当事人才知道的秘密文件。纸页上密密麻麻的条款,签字,承诺,未来的展望。桌子的一边靠着墙,靠墙还摆着一个小书架,书架上零零散散的放着几本书,财经,股市,金融,差不多将这个领域的一些东西都涵盖了就是了,那些书买回来有段时间了,鲜少被翻开,充其量算是个摆设,而桌上的烟灰缸算是半个摆设,因为他有时候会在烟灰缸以外的地方灭烟。
办公室里就他一个人。办公就是需要安静的环境,他已经用实力征服了频繁来打扰他的女人,那笔钱够家里消停一阵子的了。总是有人来视察的感觉他并不喜欢,每次女人一来他基本上都会发怒,会没好气的说话,而女人的脾气也是一点就着,谢绝打扰的要求完全是出于对家庭和谐稳定所作出的决定而不是单纯为了不被管束才施行的下下策。不过现在有那笔可观的收入作为稳固威严的强有力条件,突如其来的打扰情况就少多了。
他没穿皮鞋,只有拖鞋在不怎么做清洁的地面上摩擦着,他只要自己的上半身看起来像是在办公就可以,毕竟这也不是真正的办公室,是他自己给自己营造的,规矩自然就没那么严格。点动鼠标的手有些酸胀,疲惫顺势作为休息的理由,他从桌面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用嘴唇叼着,再从抽屉最里侧拿出一个就快要点不起火的打火机。烟雾从肺里绕了一圈之后被缓缓地吐出来,他往后一躺,只留下视域的下半部分盯着电脑屏幕里的绿线。没人来打扰他了,但是他依旧觉得烦躁,他想起过往的争论,在报纸堆、不肯移动的闹钟和刻板的床榻间,来自权威,来自父亲的不入耳的教诲盘旋在屏幕里那些令人心神不宁的线条中,批评和否定如往常的几十年一样随口说出,没有经济上的支持,也没有精神上的支持。那也不是什么成功的声音,但是却能永远压他一头。他高中毕业之后父亲就没管过他了,他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是死是伤,父亲总也不会关心。他之前想买把吉他,父亲让他自己去挣钱。母亲则把所有的精力都献给了上帝——她有自己的创伤需要疗愈。
还有什么比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用关系捆绑着让你们无法假装彼此不认识而更加悲怆的事情呢?每个人都付出了爱,所谓的爱,但是那些爱却从来没有被接收过,就像是一只停在半空中的手,这个家里的每个人都互相乞讨着,希望对方能给自己一个回应,然后自从一个被要求施舍的人眼前出现很多只手之后,他突然在此之间获得了某种地位的衬托——虽然他从来没把那东西当回事儿。也许在他漫长的成长过程中也曾像自己面前的孩子一样颤颤巍巍的,唯唯诺诺的,卑微的朝着父亲和母亲伸出双手,乞求怜爱,但是那东西从没到他手上过,他自己也没尝过那滋味。但是他明白那种乞讨的感觉,就像路边坐在脏兮兮的被褥上的乞丐抬头向一个身着优雅西装套装,佩戴着名贵手表,无论是从身条和样貌上都十分优越的男人伸出一双只想讨要几个硬币的手。这种假想无论如何都是十分诱人的,正是因为生活里巨大的遥不可及的成功和在他眼里自己与那些拥有成功的人过分类似的形象让他产生自己提前拥有这一切的错觉,于是他理所应当的模拟起了这样的形象——他有义务让自己过的看起来更好一些,这样又有什么错呢?这难道不是体现他对美好生活向往的大好时机吗?女人应该都会崇拜这样的男人,至少在他能接触到的女人里,女人们喜欢依靠男人,即使男人没什么能力,但是那意味着一种安全,一个没有男人的女人,就算有再多钱也还是难以被社会所接纳,但是庸俗的女人们又没办法攀上那样的高枝,于是像他这样的条件——他自我感觉条件还是不错的,他有本地户口,嗯,本地户口这一个条件就足够让那些女人们对他趋之若鹜了。他们这样的男人就像一只潜力股,比起去攻略那些早早成功的高傲男士,难道追随像他这样的具有后期爆发力的选手,岂不是性价比更高?爱情和婚姻对他来说就是一场交易,反正没什么太大的区别,不就是欲望的满足和搭伙过日子吗,他已经将幸福生活的本金骗到手,不,不能说骗这么难听的词,他也没少付出,家里的活他难道一点儿都没干吗?更何况他已经作出一番成绩了,这证明什么,这证明他是有能力成为更高阶级的男性的,而不是像只会天天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的老头那样只会拿自己平庸的半生对自己的投资生意品头论足。原生家庭无法成为自己的跳板了,可是那又怎样呢?他现在也有自己的家庭了,生活的路线很简单,活着不为了优渥的生活是为了什么呢?就像当初从学校出来以后那样,在酒桌上说些场面话,好听的,客气的,把那些所谓的老板捧得高兴了他们自然就拿出钱来了。他对那种繁重的劳动和廉价的时薪不感兴趣,那简直叫人痛苦,那简直是浪费生命,谁能明白啊,人生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捷径不走呢?他在内心里这样兴奋的想着。
他把烟摁灭,又重新对面前的线条充满了斗志。他也辛苦,曾经那么多煎熬的,不被理解的日夜他都是这样依靠着自己熬过来的。他还没沉浸在那样的自我感动中太久,女人的打扰声就来了。那声音蹑手蹑脚地,不过还是逃不过他的耳朵,他的耳朵向来很灵敏,虽然这不是什么强大的本领。他在混乱的书架上随便抄起一本,装模作样地开始看起来。
“干什么。”
“哦,我就是来跟你说我要跟小张一起出去一趟。“女人来到‘办公室’,她将门打开一个缝,朝里面压低了声音说。她试图用这样的方式来减少打扰,不过她显然没有明白她自己才是那个打扰。
“嗯。”他继续低头看着书。
女人蹑手蹑脚地走了。
她没有要立刻出发,跟男人说完后又回到了楼上,她还需要收拾一下。其实她刚才下楼的时候是想要询问一下男人的意见的,自从尝到丈夫在投资行业上成功的甜头之后,她满心底里信任着男人对金钱的把控能力。小张将那种营生夸得天花乱坠的,可是毕竟前期要往里面投钱,她手里面又没有什么富余。每次她一想要了解和参与家里的财政事务,总是会被丈夫以‘学历不够’和‘什么都不懂’这样的词汇打击,丈夫总是说她把家里的事务安排好了就很好了,那种什么‘我养你’之类的话也算是勉强实现了——丈夫每个月都给她生活费,但是又没有阔绰到那种份上,那种想要什么随便买的水平。每次她将生活费都花在家里而自己手上却没剩点什么的时候,就会想起自己当年靠着店铺过的潇洒日子,想起当年的丈夫还是个穷小子,在一家小公司当业务员,每个月领着零星的工资然后花得干干净净只能够靠她接济的日子。她不仅接济,在那个大多数人买件新衣服都要想一下的年代她还给只是男女朋友关系的丈夫买奢侈品穿,给足了男人面子,那会的自己多风光呀!走在路上有多少人羡慕呀!回老家的时候也能压那几个兄弟姐妹一头了,有了钱,她再也不用在母亲面前连想多吃几口面都要害怕挨打了,虽然母亲依旧不会更改自己偏向兄长的习惯。她给家里买东西,给父母买,给周围的邻居买,让男友穿上自己买的昂贵的衣服,手里拎着自己花钱买的补品,在大街小巷里逛来逛去,在村落的石板地上走来走去,硬面的鞋底走起路来嗒嗒的声音吸引来卖苦力生活的街坊邻居,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是家里面第一个有出息的人,第一个挣钱回家孝顺父母的人。那种昂首挺胸的,那种可以在父亲面前为母亲撑腰的感觉让她自豪无比,虽然母亲好像并不在乎——因为女儿最终都是要嫁出去的。
而现在呢?她好像看不见之前的自己了,她一边穿着衣服一边寻思。她心里不知怎么就泛起一股不能够甘心的意味,她有种说不上来的感觉,感觉好像被什么东西限制着,她不再自由了,这很奇怪。以前丈夫还没有得势的时候她还能够骂两句,因为瞧不起她的夫家,因为总是吝啬于帮助丈夫的公公和本来不同意丈夫找自己这么个外乡人当妻子的婆婆,因为总是对自己的亲昵十分冷漠的丈夫。她的财产被用作运转家里的生活,她还有理由埋怨两句
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家里已经没什么自己发言的机会了,连跟夏秋说点什么,都会引起青春期的战争。她听说过那种病,但是好像每个孩子青春期的症状都不太相似,夏秋倒没有让她太操心过。夏秋太老实了,她既不谈恋爱也没有不努力学习,只是不太想跟自己这个母亲沟通。这恰恰就是问题所在。早上煮粥夏秋总是嫌弃自己煮的太厚稠了,可是她必须得让夏秋吃饱,喝那点稀米粥怎么可能给早上提供能量呢?她不仅要让夏秋喝厚的粥,还要让她多吃两个鸡蛋。自己小时候可都没有这些东西呢,现在都给夏秋安排上到成自己的不对了。孩子正是需要营养的年龄,小孩子根本就不懂,他们不懂做饭不懂怎么吃饭不懂怎么照顾自己,总之就是什么都不懂,学习这方面确实插不上话,但对于生活这方面,自己可是高材生。一切对于自己生活习惯的忤逆在她看来就是夏秋青春期特别严重的病症,夏秋根本就不认可自己这个母亲的生活经验,每次教夏秋去菜市场上面挑菜,怎么做饭,怎么拖地,怎么擦桌子,夏秋都一副不耐烦的样子。是,夏秋这些活也会干,但是肯定没自己做得好,那细节方面能忽略吗?肯定是不行的呀。哦,还有,别人家闺女都恨不得粘着妈妈,她想跟夏秋一块儿洗个澡都要被赶出来,也不是被赶出来吧,夏秋还不敢把自己赶出来。再说了,她只是想关心一下孩子的发育状况而已,她那个小身板有什么好看的,什么都没有,说她两句她还不愿意,本来就是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走在街上都没男的看她。自己身上的优势,夏秋是一点都没遗传到,她不由得叹了口气。
她这个母亲一点威严都没有,每天在家里做着最辛苦的劳动,没有工资拿不说还不受到重视。说来说去还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呗!每次她想要杀杀丈夫那股嚣张的气焰,说什么要不是有自己的家底作为投资的本金,哪有丈夫现在的成功的时候总是会被洋洋得意的操盘手用机关枪似的话语回怼,用一堆她听不明白的术语还有她所不了解的社会的条条框框把那些还没说出口的话给死死封住。
有人来敲门,她从那种回忆中回过神来。她看了看时间,该出发了。
她们要去的地方离家并不近,要倒几班车,下楼的时候她原本还在想着会不会正巧碰上高峰期,车上太拥挤之类的。她之前学出来的驾照一直被搁置着,丈夫不让她独自上路,怕她把车刮了蹭了,在丈夫眼里自己就是一个这么不小心的人,她还偏就不开了呢,自家有车不能开也是相当憋屈,好像那车不是来服务人的,倒像是人来服务车。
熟悉的店铺和人行道上的人们从自己的眼前划过,她坐在副驾驶上,有些尴尬的看着窗外。还好在自己提出关于坐几路车,在哪一站下车这样的疑问之前对方就已经拿出了车钥匙。车上挺干净,内饰都是黑色的,坐垫也蛮舒服的,主要是没那么压抑——或许是因为这车的空间比家里的要大的一些。看旁边的女人游刃有余的握着方向盘,她坐直了一些,心里纳闷着,难道天花板上的动静只是她的错觉吗?她可没有巴不得天天听到那种不和谐声调的意思,这话当然不能当着人家的面说,终归还是不太礼貌。可是那镯子和玉吊坠应该是真的吧?像玉这一类的东西,她总是分不清真假,自己又不是鉴宝的。只是她觉得不应该,他们明明每天都吵得不可开交,自己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在卧室里叠衣服的时候,在客厅里拖地的时候可都听到了,为了孩子的事情,他们家的孩子的确也是太叛逆了,相比之下,夏秋倒是正常多了。她反反覆覆想了很多,她没有嫉妒的意思,她在心底里否定自己这种想法,但是她可不觉得有这些表面上的东西就能算是幸福的,别人不知道她还不知道吗?别看他们家每天打扮的光鲜亮丽,开着一尘不染的车出门,想去哪里去哪里,人在家里未必和谐呢。她像是知道什么秘密似的,看了看旁边开车的女人,留下一点同情的目光。对,他们估计也过得一般,至少旁边的人在家里的地位比自己想得要差得多吧,否则在家里舒舒服服喝茶,不用沉迷于家务的女人又何必亲自跑出来去考察那些赚钱的机会呢?想到这里她心里又平衡一些了。她翘起二郎腿,双手抱胸看着车窗外,又把手打在腿上,摸着那块机械表,那是她唯一还算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过得更体面而做出来的表演罢了。反正大家应该都是这样吧。她看不惯别人的虚伪,自己却也假的要死。
她们最开始,也就是在几年之前,在生活还没有分化出如此巨大的差距的时候,还是有很多话可以聊的。主要是聊小孩和丈夫。但是如今坐在现在这个空间里,她们彼此的距离并不遥远,好吧,她们离得很近,反而没有什么话题了。如果不是那天突然在市场上遇到,聊起来一些关于发展自己于家庭之外的业务能力的事情,她们的关系可能就要一直停留在不知不觉沦落到只在街上打招呼的层面上。
路况并不佳,但是车开得还算平稳。这两年路上的车变多了,城市的道路交通也出现了问题,原本宽阔的道路变得拥挤,即便不是在高峰路段也会出现堵塞的情况,有些路段的红绿灯时间安排的也总是让人觉得不太合理,反正路上总是有着急的人,加塞也是常有的事儿。听到后面有车按喇叭催促,二人才缓过神来,坐在驾驶座上的人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是开车的,却在红绿灯停的时候走神,还好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是邻居,而不是丈夫,否则自己又要被教训一通了。
丈夫不坐在自己身边让她感觉莫名的轻松,总被诟病的驾驶技术今天发挥的还算不错。自从丈夫让自己学着开车之后那种恐惧就没消失过,她说不上来,丈夫也不是一直对自己这么凶,开得好的时候还是会鼓励两句的。后座上没有人,但是她却总是想看后视镜,而镜子上只有她自己。她感觉自己的面容有些憔悴,旁边的女人看起来倒是容光满面的。她没少去做保养,只是不怎么化妆了,指甲也变得更加素净了。自从仲莲的叛逆期开始,她就不敢再做一些看起来像是为爆炸搓引线的事情,比如过分打扮自己。生活中有太多的力不从心了,丈夫要为了整个家庭忙碌,她作出一些让步,展现一些妻子的体谅,这是分内的事情,最起码丈夫还算是老实男人,他对家庭绝对忠诚,这点她还是看得出来的,就像母亲当时给自己分析的一样。在这点上她觉得母亲确实是有经验,也有发言权,毕竟她自己的父亲就是抛妻弃子的典范,为了给自己找一个可靠的男人,母亲没少在背后给自己出谋划策。她和丈夫在大学里认识,然后奉子成婚,最初的几年确实也幸福着,后来嘛,也完成了儿女双全的指标,总算是在批评自己空有美貌的婆婆那里得了点好眼色,只可惜女儿这边却总不让自己省心,不过好在丈夫没有想要放弃女儿的意思,就算放弃了女儿,她也还有儿子。
又到一个红灯路口。她们开始闲聊。副驾驶座上的女人率先开口夸赞着对方的丈夫体贴能干,又是换车又是买房。她愣了一下,不知道自己家要换房子的事情是怎么走漏了风声的,不过离搬家的日子也不远了,她也无需再躲躲藏藏,顾左右而言他了。她大方承认,就当作从来没有隐瞒过这个秘密一样自然,一副别人不知道的话才奇怪的样子。是啊,她就要搬新家了,女儿也要去住校上学了,一切都是全新的开始。
这次她没有像在上个路口那样慢半拍了,目的地就要抵达,她还要给自己弄两张底牌呢。
她把车停在小巷子口,巷子外面的那条街是一个小吃街和菜场的集合体,这里是市中心的老旧城区,城市要翻新,这片区域据说是已经在规划当中了。巷子不大,那个所谓的讲座开办的地点在巷子里更深一点的位置。巷子有些凌乱,被沥青修补过的地面有很多传单,一些汤汤水水撒过,自行车的轮子滚过,弄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不知道和什么东西黏在一起,井盖上有很多通下水小广告,两边的居民楼墙根底下长着杂草,墙底的泥泞一直到差不多一楼窗户的位置才和墙体本来的颜色模糊着共存,窗户外的铁窗生着锈,那些锈深浅不一,没有规律,有几根已经快被空气给啃噬断了。她们摸到了那个门牌号,楼道里有点暗,光线只能从一扇朝向并不好的小窗里透进来,空气里的灰尘在一束束白色里打转,好像永远也转不出去。这些楼的隔音普遍都不太好,她们走在楼梯上,还能隐隐感觉到一些鼓点的跳动,楼梯上的灰尘在眼睛看不到的高度随着并不悦耳的音乐从灰色水泥的边缘抖落到她们刚刚走过的空气中,两人同时打了个喷嚏,但她们只当是季节性的感冒,说着回去要多喝点水什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