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唱成这样能行吗?”
夏秋躲在电视机旁边的墙角上,她把手里的稿子背到身后,低着头,一副已经把合唱搞砸了的样子。
半个小时以前,夏秋的稿子被母亲发现了。她明明夹在本子底下,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看到的,这场家庭演习就这样被迫开始了。母亲让她唱给自己听,夏秋不愿意,于是母亲将丈夫叫来,让他看看这个像是要把自己钻进地板里的女孩。
“你有哪一点像我们女儿?”没人知道他们女儿到底该什么样。
母亲不在乎她去合唱的时候到底表现得好不好,因为母亲已经说了,她现在唱得不好,合唱的时候唱的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自信点呀,大方一点啊,扭扭捏捏的像什么样子!”母亲就在那里盯着她,好像她下一秒再不唱,那股蓄势待发的怒火就会将她吞灭。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唱完一首歌的了,父亲失望摇摇头,说“一点都不像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唱都能唱跑调。”然后就拍拍屁股走人了,母亲看着她脸上流淌下来的泪水就遏制不住自己的手,母亲边指着夏秋边说“你这个孩子吧,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才好了。”随后她就用那怒火去烧饭了。
夏秋垂头丧气地坐回自己的凳子上,她不想写作业,侧头趴在桌子上看着窗外,看着那绿色的树叶在风中摇摆,想起自己在回家路上的愚蠢表演。难道这个世界就一定要让她出丑吗?
树荫下,夏秋拿着歌词,走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哼着歌。父母已经不接她上下学了,按照大人们的话来说,她已经是一个大孩子了。但是母亲一般不会让她走人少的路,她总是嘱咐夏秋走大路,说什么,不要让自己担心。而母亲越是这么说,夏秋就越不想走那些大路。她不是想要跟母亲对着干,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不能走。难道那路上有怪兽吗?还是有什么机关?母亲不在,她走了好几次,路上安全的出奇。
或许是那种四下无人的空旷给她带来的安全感让她内心封锁的某种自然的情绪不自觉地外放了出来,她的脚步渐渐加快,她转起了圈,踮着脚,想象着自己在某个舞台上表演,那些树叶,那些苔蔓和攀附在墙上的花是她的座上宾,它们不言语,也不评论她,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正在欣赏自己的爱人笨拙的舞蹈似的,一种充满柔软的气息在空气里酝酿着,她乱七八糟的步调让自己不知不觉沉溺其中。
只是因为太过沉浸,她并没有注意自己的周遭正在变化着,那条无人的小路正在她忘情的转圈中走向末尾,她的自娱自乐和成为某种明亮的生命体的美梦快要结束。夏秋突然顿住,她终于发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了,与此同时一股若有若无的视线让她感到背后一凉。
她甚至没有环顾四周就直接对上了那双眼睛。一个背着黑色书包的男生站在她的身后,她所有的动作都在此刻停住,对面看到转过来的视线也停住脚步。夏秋来不及思考就疯狂地往前冲,她紧紧攥着手里的纸页,抓着书包背带不顾一切的奔跑着,她脑海里竟然出现了一个似有似无,转瞬即逝的微笑,她不确定,那一眼实在是太过短暂,他是什么时候走到那条路上的呢?他看到了全程吗?他一定在心里面偷偷嘲笑着自己吧,那太蠢了,夏秋像是被撞破了什么隐藏已久的秘密一样,她羞愧难当,也是啊,他们回家的方向是相同的,合川他可是就住在隔壁楼啊!他应该不是会大肆宣扬的那种人吧?夏秋在心里面偷偷思量着,还好离家的距离不远,她很快就跑到了楼底下,然后飞快地关上楼道的铁门,将刚才发生过的一切都牢牢地关在了门外。
她将眼睛闭上,深呼吸一下之后又睁开,耳边是母亲让她自信一点,大方一点的话。她右手拿着歌词,左手一个劲地将裙子往下拽,好像不这样保护着就会被人发现什么似的。阶梯教室里面的人很多,每个班级都在紧张地准备着。嘈杂的练歌声里混着老师们叮嘱的声音,搬凳子和女生们的窃窃私语,不停移动的人群两侧有视线偶然交汇,对面收回视线后又跟身旁的男生耳语着什么。“他是要嘲笑我吗?”夏秋有些慌乱地将眼神移到旁边。尤加利站在方队的前边,接受着身边女生的夸奖。她看到合川的眼神往自己这看,不由得将耳边的碎发整理了一番,又摇了摇自己的裙摆,好像要在队伍里面跳起舞来一样,然后又若无其事地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头,有一点羞涩地在地上前后踮着脚,睁大眼睛用浮夸的表情回应一些问题,像一个天真娃娃一样,故作惊讶地好像第一天知道这些事。中途还时不时地朝对面的男生望去,直到尤加利发现男生根本没有在看自己,而那股视线是朝她身后的方向去的。
刚才唱得好不好?有没有跑调?有没有在班级里显得很突兀?班主任有没有拍照片?有没有记录下我愚蠢的一面?夏秋这样想着。她根本没有认真听数学老师说话,也根本没看黑板上那一道数学题。夏秋竖式学得很烂,她总是坐在班级最后两排的位置,而黑板又隔着老远,老师的演示步骤还没看清楚就被擦掉了。
“老师叫你。”旁边的男生戳了戳夏秋的胳膊,提醒她老师正在喊她回答问题。什么东西挪开,只留下空气和密谋得逞后的憋笑,趴着,潜伏着,老师对夏秋走神的批评过后,迫不及待坐下的屁股和想要靠在椅子上的背部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骨头和硬地板碰撞的声音,掀起的裙摆和暴露在空气当中的小蝴蝶结,嘲笑的声音,老师吼着让班级安静下来,没有人得到批评,捉弄被人遗忘了,凳子回来了。
柜子被推倒,抽屉随着沉重的推搡从滑道里溜出来,这不符合家庭整齐的规定,但是车胎是否超出了既定轨道的界限,谁也不得而知,那些红白绿线是否也超出了某些意料之内的预想呢?他们对着自己互不清楚也不想要了解的两个事情争执着,将家里弄得一团乱,玻璃瓶,面霜,身体乳还有一些其他的瓶瓶罐罐都撒在地上,暴力的辱骂声还未停止。因为练车场上的一些口角,或者是因为股票账目里的一些巨大变动。夏秋不知道。那些零星的词汇钻进她的耳朵里,每次她问父母的时候父母都跟她说“小孩子懂什么。”她的确不懂那些陌生的词汇,她只是坐在床上哭,就像下午坐在学校的位置上哭一样。母亲也在哭。客厅里的声音消失了,夏秋的床边陷下去,“永远不站在妻子一边的丈夫是不能找的夏秋,你要记住,不要找你爸爸这样子的男人。”夏母红着眼眶,她现在也不得不违反哭泣条例了,也不管倾诉的对象是否能够理解泪水的原因,但是那是一种信号,一种只有在小孩子要懂的时候才会发出的信号。
没人意识到那种事情,那种变本加厉的严格携带着某种别处来的怨气,家里没有一只猫可以供他们踢弄,但是这股怒气的最终发泄方式又非常的合理。当小学老师是最容易的这句话很多人都不爱听,好像那是一种对能力的质疑和蔑视,那些简单的知识换成任何一个受过一点教育的成人似乎都可以胜任。大人们的理解能力永远要强于小孩子不是吗?当然他们自己不需要参加这种考试,那种显而易见的东西要是做错了,岂不是很丢面子?重要的是一种权威和一种称呼,一种来自于年长经验的压迫,满大街都在放着“我不想,我不想,不想长大”,那热门歌曲经久不衰,文具店里面的本子也都印上了会吸引狂热的歌迷疯狂抢购的海报图片。仲莲把录音机连同里面的磁带一块儿从窗户扔下的时候,吓了夏秋一跳,机器哐当落地的声音伴随着仲莲父亲的怒吼和打骂,录音机和仲莲哭泣反抗的声音一起被某种不可反驳的力量撞的支离破碎。夏秋也在听着枯燥的英文,她被迫在家里念读,父亲不允许她离开凳子,更不允许她上楼去找仲莲。夏秋是不可能也把那录音机扔到楼下去的,她只想快点长大,再快一点。
仲莲的父亲在父亲节之前又当了父亲。
“你这裙子穿着是不是小了呀?”夏母看着那条没怎么穿过的裙子,她不由得埋怨夏秋浪费,买回来也没穿几次。夏秋没说话,只是找来平常穿的牛仔裤,套上一件薄上衣就去楼下了,夏母说她这样穿不够正式,但是夏秋确实也没有什么别的正式的衣服了。
夏母一边感叹着时间如梭,一边在衣柜里挑着衣服,还在心里盘算着在百天酒席上应该随多少钱的红包。她想找点首饰戴,可是家里只有自己当时出嫁时的一些嫁妆,都是一些金首饰,放在床底下,平常也不会轻易拿出来。“就算是家里破产了,我这些东西都不能动的。”提起那些嫁妆的时候,夏母常常这样说。从娘家带出来的东西还是很重要的。那是独属于娘家的重视。她在镜子面前擦着脸,又梳梳头,想了想,她安慰自己道“不带首饰反而显得干练。”等她穿戴整齐下楼的时候,丈夫和夏秋已经坐在仲莲父亲的车上等着她了。
“你不能回来一趟吗?”麻千时从会议室里出来,电话那头的男人显然没有办法和她达成一致。会议室门玻璃里的事情堆积如山,她只好先挂了电话。
“案子实在是太急了,麻律师,没耽误您的事情吧?”
“没事,都处理好了,我们继续。”黑色玻璃桌面上倒映着的方形手表上时间在流逝着,时间变成一条线,顶端的时差在蔓延,彼此相近的两个点从重合的位置开始越走越远,时间并不能让关系保值,更无法许诺关系的紧密,同一个表盘上的人们也不总是并行着,同频是循环里的事情,留在原地只是一种错觉,是关系带来的错觉。
夏秋坐觉得仲莲太过殷勤。仲莲像个小主人一样招待着宾客,她的个头还没有长那么高,但是却像一个大人,像是在自己的生日宴上——实际上她还没有过这样的生日宴,仲莲过百天的时候好像怎么也没有必要让父母大动干戈地宴请如此众多的朋友,这是她奶奶说的“没必要。”母亲跟她提过,但当时更多的是埋怨“坐月子的时候连个保姆都不舍得给我请,你爸爸什么也不会。”说着还翻了个白眼。
夏秋坐在圆桌上,她看到一群人正围着那个圆乎乎的小脑袋又亲又夸。张阿姨一脸疲惫地坐在兴奋的人群旁边,身上穿着一身素净的连衣裙,头发干干的,糙糙的,指甲被修剪得只剩下一根白线,手上没有什么血色,像是大病初愈还没有恢复过来似的。那群熟悉的陌生人只是自顾自的吃着,他们的手掌捏着筷子,拿着酒杯,比嘴巴还忙。桌上有很多菜,用罐子煨着的补汤,用冰块铺垫着的生鲜,碳烤的,红烧的,糖醋的,炸的,煎的,炖的,油香四溢,唯二两道素菜是山药和茄子。张阿姨想唤着跟自己隔了几个位置的母亲帮自己点个青菜和粥,她刚想开口,就被来丈夫身边敬酒的人给死死挡住了。仲莲奶奶正拉着张阿姨的母亲聊着天,完全没注意到那无助的视线。丈夫跟友人在旁边碰杯和大笑的声音一次次拨动那根脆弱的神经。滚动的岩浆在看不见的地方翻腾,寻找着发泄的出口,但是她不能无缘无故的对身边人发脾气,孩子已经从肚子里出来了,她就没理由被当成宝贝供着。
仲莲看着脸色发白的母亲,小心翼翼地等着那盘山药转到自己面前的时候,夹了一块放到身旁母亲的白色瓷碗里。
“你不知道我山药过敏吗!”岩浆遇到了一个小缺口,虽然不大,但是也够了。周围的人都看着她,仲莲开始哭,保姆怀里的孩子也开始哭,聊天的老人连忙起身来将仲莲牵到走廊上去。没有人来责怪仲莲,或者说是没有人有空来责怪她。厅里面倾泻而下的泪水和突然被引发的哭声还没有结束,那场动乱和仲莲脱不了干系,好好的氛围就这样被打破了,“替小孩子收拾烂摊子。”老人的借口就是这样的,他们需要一个错误的人来承担。仲莲父亲的两个同事来安慰仲莲,带她去酒店外面买了糖。夏母拉住夏秋让她别下桌子,“别人家的事情少掺和,吃你的吧。”
芙清在客厅里拉小提琴。她的旁边还有一架钢琴。
“芙清不吃虾,鱼肉也很少吃,油炸的肉也少吃,早晨不要给她吃水煮蛋,也不要喝牛奶,可以喝一点粥,但是不要喝外边买的,煮的时候多加一点水,不要煮得太稠,要做豆浆的话家里有豆浆机;午饭可以有些油水,晚饭还是要做得清淡一些,油盐酱醋最好是按照这个顺序摆放,大米和杂粮我放在这里,蔬菜和肉从超市里买回来之后,要先消一下毒,用厨房纸擦干净了再放到冰箱里,分装盒在这,这两个橱柜就不要动了。灶台最好每次用完都擦一下,水槽边上的水要擦干净,水槽里面的水垢用这个喷一下,然后再用抹布擦干净。地板早上擦一遍,晚上再擦一遍。沙发底下也要擦,地毯如果脏了的话,就用这个专门洗地毯的机器清洗就行,不要放到卫生间里面。这是芙清的房间,里面是独立卫浴的,她上学的时候给她简单打扫一下卫生就可以,不要动里面的东西,尤其是桌子上的和书架上的。她的床上四件套是刚换,这段时间可以先不用换洗。我的书房就不用进去了,我不在家会把门锁好的。这是客房,你这几天可以先住在这里,洗漱的话可以去外面那个大的卫生间,洗完澡记得把下水道的头发收起来,水池下面的柜子里有玻璃刮板,洗完澡要把玻璃上的水珠刮干净,里面也有垃圾袋,每天要将卫生间里的垃圾袋扔了换新的,镜子上和地上的水渍也要擦干净,一次性用品我都给你准备好了,都是按天数放的,如果不够你再跟我说,我先接个电话。”
那还未入职的保姆不知所措地站在客厅里,想要找个地方安放自己飘忽不定的眼神,但是这个家里的一切好像都很尖锐,尤其是当她的视线扫到正在拉琴的芙清时,那种感觉就愈发强烈了。她本来想要套近乎的问问女孩在拉什么琴,可是女孩压根没看她,把她当成空气。她嗅到了一丝高傲和危险的气味。女主人还在房间里打电话,这个活她已经不太想干了,她生怕自己的眼神在不知不觉间将某只花瓶移动得偏移了原来的位置,蠢蠢欲动的双脚期盼挪动到门口的位置。
女孩不知道该不该跟那个阿姨打个招呼。或许应该称呼那个女子阿姨,那位女子又姓什么呢?她理应礼貌地开口询问,但她不会,这对她来说太难了。她应该专注,她是一个小提琴手,她现在还不是但是她以后会是,一定会是,奶奶是这样告诉她的,母亲也没反对。优雅,不被任何人打扰,她只需要和小提琴交朋友就可以了,她不知道自己在别人看来有多么高傲,也从来不深究班上的女生都讨厌自己的原因,一切都不重要,她已经有生命中最为贵重的东西。没人跟她说那样要承受怎样的孤寂。
讲桌上放着玫瑰花和康乃馨,贺卡。夏秋只买了一只粉色的康乃馨,按照家长的意思,心意到了就可以了,讨好老师会显得太过巴结,夏秋问能不能买巧克力的时候没看母亲,但是他感觉母亲在看着她。
“你买的话不能只买一盒吧?是不是要给各科老师都买一盒呀,一盒也要好几十块钱呢,加起来都能买两天菜了。”
“那你也不能这么说。”父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他嫌弃妻子太过计较。
“那你给我钱,我就去给孩子买。”
“那我平常没给你钱吗?”
“那我们平常生活的花销呢?这些额外的支出能算在内吗?”
“没事儿,不用买巧克力了。”夏秋小声说道。
“那你们班里的人都买巧克力吗?”父亲问夏秋。
“也没有,也有买花的,有买一支的也有买很多支的…….”
“那就买花呗。”父亲换了一只胳膊枕在脑后,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的一角,显得若无其事。电视里的新闻已经结束,偶像连续剧就快开始了。
“你别偏移话题,我还想问问你现在的情况是什么?”夏秋不知道母亲说的情况是什么,但是大概跟那些红白绿线有关。她低着头写作业假装没听见。母亲每次问起关于金钱问题的时候总是底气十足,提高分贝,像视察工作的领导,非要对方给一个合理的结果,哪怕是暂时的也行。
“什么情况,情况就那样。”
夏秋房间的门并没有被关上,夏父夏母去卧室里面了,摔摔打打,质问声,解释声,责怪声,威胁声,有人在拿婚姻做威胁。夏秋不能当作听不见,因为她确实清清楚楚的听见了,这完全不能怪不隔音的墙,也不能怪没关上的房间门,想让她知道的事情她就算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让她知道。夏秋坐在凳子上不敢动,她想去关门,但是又怕关门的举动会让母亲知道自己白关门了。
上课铃声响了。
那一朵未署名的康乃馨淹没在一堆花里,每一朵形单影只的花都看不见了,班主任是抱起一整束走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手工的笔筒,不知道是谁送的。巧克力都在办公室里,还有其他盒子,这是一场最喜爱的老师和最恭敬的老师以及普通老师的辨别仪式。只是,没有人会送假钻手环和半瓶香水这样的礼物了。尤加利在众目睽睽之下将礼物送到老师面前,又娇羞地跑回座位,没人知道课表是谁排的。
“为什么周三的语数英连在一起上?”课前表演的人将背挺得更直了。后面的人小声跟她说看不清黑板,她也无动于衷,直到那人戳了她一下,她才恍然听见似的小声抱歉着将背稍微弯下了一点。
那种独裁规则的游戏总是在重复上演。夏秋不出意外的又一次被排出了游戏之外。所有人都聚在一起玩着,只有她坐在树荫底下,天气并不炎热,但她也只好装出一副在乘凉的样子。操场上永远都是一小撮一小撮聚在一起的人,看起来像是斑秃的草坪,有些还带着初生的嫩绿,而有些草叶已经发黄发烂了,仍赖在土地上不死。夏秋顶撞尤加利的时候,心里是有一些害怕的。她说不上来为什么,只是心脏砰砰地跳着,好像知道什么糟糕的事情会来临似的;但又像是一种习惯,一种在不知不觉之中培养出来的习惯,她想让心脏停止这种害怕的表现,可是她发现自己做不到,除非,除非。
不过她潜在的担心并没有持续太久,当她沮丧地推开家门的时,迎面而来的是母亲难得一见的欣喜面容,夏父跟在夏母后边,他的眼眶有些红,像是一块因风吹日晒而干裂的石头被从一片叶子上滴落的露水拍了一下,然后那水珠就被滚烫而粗糙的石面给烤干了。教师节没用完的贺卡被夏秋写上了和解的语句,这是一种无止境的开始,“妈妈不要生爸爸的气呀,钱没了还可以再挣。”母亲绘声绘色的念着,然后卡住了,夏秋用拼音代替了一个字,母亲凑到丈夫那让他读读。
“让你平常学点拼音吧。”夏父的语气带有些愉快的嘲讽。
“有你我还学什么,是不是呀秋?”夏母去掐丈夫腰上的肉,夏父吃痛闪到一旁,母亲又笑着去追,他们打闹起来。夏秋听着那些秘密的,深情的话语被戳穿的时候就已经有些不好意思了,她转过脸去不看父母。就好像同桌偷了自己的情书当着自己的面念给喜欢的男孩听那样。虽然这不是情书,但是母亲读的语气是那样甜蜜,和平日里的家庭氛围实在相差太多。难道是她永远错过了偶像剧里的某些情节吗?主角们总是突然很爱对方,又突然很恨对方,然后又突然很爱对方。爱像是挥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具。几天前说的都是气话,他们这么相爱,怎么可能离婚呢?
“来了!”夏母随便找了一块抹布擦了擦手,打开家门,发现麻老头站在门口,笑着,嘴里满口口酒气,身上散发着烟味。他身边站着一个女孩,她见过一面的,不爱说话的孩子眼眶红红的,眼眶周围围绕着一种倔强,身上的裙子穿得并不利索,好像是着急忙慌套上去的。
“麻叔,您这是……”
“那个,能不能让孩子在你这儿洗个澡,我家那个,热水器有点问题。”
“哎呦,就这件事啊。”夏母说这话的时候心里有股莫名的自豪和得意。对于之前自己的断言。夏秋是多么幸福啊,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被父母取舍掉的孩子只能寄人篱下,虽然也是在自己的亲姥爷家,可是那哪里有自己家里舒服呢?她不是没见过那老人的生活状态,这家长是忙到什么样才会把孩子送到这儿呢?她高兴地将女孩领进来。卫生间的花洒在工作,夏秋在写作业,丈夫去楼下了,他得对得起夏秋的勉励。夏母坐在沙发上剥着核桃,坚硬复杂的外壳被核桃钳夹碎,胜利的果实被她放到嘴里,坚果的馨香沁人心脾,她又弄了一个小碟子,盛满了核桃仁,给夏秋端过去。
“来,秋,补补脑。”
水晶球,卡通摆件,玩偶,看起来像是树脂或亚克力做的当下时兴的动漫人物挂件,八音盒,塑料珍珠的发箍,头花,镶满钻石的发夹,滴胶贴纸,海绵贴纸,进口贴纸...时代在走着呢,谁能说这不比那些卖着用网兜包住,挂在玻璃店门上的,只有红黄蓝三原色的沙滩玩具,门口摆成小塔一样的芭比娃娃玩具套装,在夏天只有一个扇叶上满是蜘蛛网的电风扇由于将其固定在墙上的螺丝不再稳固而晃晃悠悠,吹得又黄又破的塑料门帘抖来抖去的玩具店强一点呢?
仲莲周末不用上辅导班了。她只跟夏秋说自己周六可以出来玩,但是没说辅导班不上的原因。夏秋本来是坐在书店的角落里翻书的,一些儿童文学。仲莲硬是拉着她走到三条街之外——那是未知的线路,那是没有成人陪伴的探索,这座城市的车流还是太危险。
“你有必要害怕成这样吗?有车来的时候就赶紧走呀,愣在原地干什么?你平常自己上学的时候不是也过马路吗?”仲莲半蹲着,重重的喘着气。她刚刚拽着夏秋从马路的另一头飞奔过来。
“回家的马路没有,没有这么宽,没有这么多,多车。”夏秋上气不接下气的抱歉道。没人教她过马路,她也不是母亲口中说的大孩子,夏秋从来都没跟母亲说过第一次一个人回家时自己差点被一辆面包车给撞到,她不想要那种既辱骂又担心的话钻到自己耳朵里。一切都是侥幸,反正从家里到学校的马路也只有那几条,那是一种熟练带来的侥幸,就像考试的时候做到了一个练习册里面有过的题目,她并不是会熟练运用那套公式,她只是记住答案了而已,这是暂时成为好学生的捷径。
“行了,别看了。”夏秋在一个店玻璃墙外站着,看着里面的东西愣了神。当她和仲莲碰到同学,兴高采烈地跟那个女生形容着那家店有多么多么的漂亮,那个女生却只说了一句“还好吧。”的时候,她只觉得那人没眼光。她是后来才从别人的嘴里面得知这样的眼神和行为看起来像是什么:乡巴佬。她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面,但是又不像是生活在这座城市里面,她像没出过家门的土孩子看到一些亮晶晶水光光的,吸引小孩子的东西就把自己的羡慕和喜欢全部都展示出来了。好像把自己的喜欢全部都抛出来,是一件很不体面的事情,是一种很掉价的事情似的。
她们一连几个周末都背着家长去了那种地方,书店为她们做掩护。但这次仲莲没有心思带着夏秋在这里瞎逛,她好像有要紧事一样,有一种任务,一种目标,一种不劳而获却又不被发现的兴奋。
夏秋之前没干过这样的事。夏秋摇摇头拒绝着,但是仲莲自顾自地教她那些蹩脚的,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手法:假装要购买,然后拿起来看,将那支笔在手里转过来又转过去,像是要检查瑕疵,像大人们买东西为了避免售后纠纷,而在结账前仔细检查那样,然后趁着售货员不注意将那支笔收到自己的袖口里,看中的笔如同武侠片里某个人从袖子中射出的暗箭,只不过是将那种动作反过来。看着那些她想要,但是从来没有敢向母亲开口要的圆珠笔、钢笔、中性笔、彩色的荧光笔和各种看起来好看但是不好用的笔。这实在是有些眼花缭乱了,夏秋心底里觉得这样的事情并不正确,但一股莫名的力量却让她伸出了手。
她没敢拿太多东西,也没那个胆量。她的手颤颤巍巍的,好像下一秒就要把那些东西弄掉似的。仲莲看起来倒是得心应手,她不仅将口袋塞得满满的,神情上也丝毫没有流露出一丝破绽,反而摆出一副“这么多东西里面竟也没有一件让我满意”的姿态,她完完全全就是一个尊贵的消费者,尽管她没有消费。等到她的袖口已经无法再承受那些欲望的时候,就悠哉悠哉地走到店门口。夏秋看到仲莲要走,便也打算离开。她想赶上那背影,完全没注意袖子里的东西。
“砰。”夏秋僵在原地。她感受到了,什么东西从她的口袋里掉了出去。
所有人都看到了,一支钢笔,一声特别清脆的警报落在她的脚下,她根本无力反驳,因为放着那只钢笔的货架离她实在是还有些距离,想用不小心碰掉这样的说辞,会显得太过愚蠢,尽管她选择跟仲莲一起来做这样不光彩的事情就已经很愚蠢了。店里的售货员看着她,那种根本不再感到奇怪的眼神,用那种归类的眼神,她身边好像站着一些惯犯,她跟那些人一样了,偷窃罪,撒谎罪,不诚实罪,自我侮辱罪,名誉扫地罪。匹诺曹的鼻子戳破伪装,她浑身长满丑恶的木刺。
“喂,你干嘛?慢点走。”夏秋红着眼眶在马路边停下,她把那些东西全部都扔进了垃圾桶。
“你干嘛?好不容易才拿出来的。”
“你拿这些东西回去怎么跟你爸妈交代呢?”夏秋一路上都在红着眼睛沉默,直到快到家门口的时候,她才张口问仲莲。
“他们最近不怎么在家,也不怎么管我。”夏秋换鞋的时候听到楼上的门和门框碰撞的声音。仲莲说出那话的时候语气很无所谓,好像这是她一直以来所期盼的那样,父母少管她一点,她就可以多干一些自己想干的事情,但是不包括偷东西。而事实上,那些赃物并不都被她拿来使用了,那样会露出破绽——她的零用钱根本就不足以让她这样挥霍。她喜欢看那些东西在无人知晓的地方被积累起来的样子。一种无声的胜利,每一支笔都写下了被忽视的苦果,瞒着大人偷偷干一些出格的行为又不被知道,就像大人们总以自己大人的身份散播谎言和欺骗一样,似乎这样的行为就可以达到某种道德对称,而人们总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问题,但是当小孩子的快言快语让他们丢了面子,他们却是第一时间能够知道的,他们将小孩子身上那些被别人指出的,不合规范的行为都归结到一些不相干的人身上,好像是那些人叫小孩子学坏了似的,却从来没有想到镜子是和父母身份连带着一起售卖的,他们紧紧地捆绑在一起,摆在货架上面,你可以选择结完帐之后把它扔掉,但是你想买就得连着一起买。很多人用了好久才发现当初扔掉的不是没用的赠品,而是本就为了更好的使用产品而与之契合的零件——人们总是自作聪明,以为自己对那套销售伎俩烂熟于心,他们的人生里只有买卖。
绿色的封皮上必须整齐地写上名字,这是老师要求的。名字和年级和班级,对尤其是班级,整齐和利落的字体给人留下的是第一印象。那是一个班级的门面,平常练习本上名字都要写的方方正正,更何况这素质报告手册呢!只可惜每年都有钢笔漏墨的倒霉蛋。传说那跟学生们去初中之后的某些事情挂钩,谁知道,反正那个绿色的薄薄的本子,等到他们填完东西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至于放在哪里,被谁看见,完全与他们无关了,他们只负责把那个本子弄漂亮。
“你怎么还给自己写个良?”
“我乐意。”
“有病。”
夏秋捂着自己的本子不让周围的同学看。她的确在品德那一栏打了’良’。那种眼神依旧困扰着她的内心,她当然不能告诉别人。但夏秋总是不会全部打’优’的,她不知道别人是怎么填的,但是在她看来,有些瑕疵才是正常的,才是属于她这个成绩的学生该有的自知之明。不过这一次她必须在品德这一栏打‘良’了,其实她应该填‘一般’的,犯了那样重大的错误,但是她的成绩又没有差到那种地步,‘一般’的后边还有‘差’,没有傻子会选‘差’,就算是最后一名。
学生自评完之后,还有老师的评语,那才是最重要的。尤加利的素质报告手册正在被传阅,不过她也不是什么人都愿意给看。她给夏秋看了,还是特意走到夏秋面前给她看的,她优秀得夸张,夏秋认真的赞美。树荫底下的事情还有必要计较吗?她们都当没事人一样,那种矛盾上两节课之后就不存在了,温声细语地说话,上课积极回答问题,凡事都要做最好的那个,尤加利的母亲大概就是那样培养的她。她经常去阶梯教室,那些学生干部的会议不知道怎么多出来一个座位。学校的广播室里面正在放着《给爱德琳的诗》,学生们都背着包往校门口的家长那奔去,夏秋路过那栋楼,阶梯教室门上的狭长玻璃里一个瘦长的男生身影在里面讲着什么。
“夏秋!”母亲正在人群的最前面向她忙不迭地挥手打招呼。当她已经习惯了自己回家,母亲的突然出现总会让她感觉有一些不适应。尤其是母亲每次都激动得像是第一天接来孩子那样,扑面而来的热情让夏秋感到有些恐惧,听见那呼喊,她慌乱地转头看了看身后,确认看向自己的眼神里没有熟悉的面孔后便快速小跑地上前,笨拙的手拉着母亲的衣角朝拥挤的人群外走去。
母亲不会无缘无故来接她。她们来到市场,下午的摊位上没有那么热闹了,母亲要买一些食材带到夏秋奶奶家去。吃饭是临时通知的,早上出门的时候谁也没跟夏秋说,她几天前就和仲莲的约定好的城市拓展计划只能取消了。她还想跟母亲争取一下,但是母亲根本不允许。她是这个家庭的一分子,就需要跟着家庭的步伐行走,“你们小孩子玩的事情有家里人一起吃饭重要吗?不要无理取闹。”至于她自己的事情,她自己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