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片始建于一九九八年的楼房在勤勤恳恳地工作了十五年之后,要拆迁的消息就像是通过没有埋在墙体里的下水道一样挨家挨户地流淌了一遍。只不过这回人们不再抱怨了,他们开心地奔走相告,这种天上掉馅饼的好事能够轮到所有人身上的时候他们总是显得异常团结,但那种团结也很快就因为人们意识到每家每户的面积不同而暂停了。有人开始泼冷水,说那样的消息不属实,也有人说迟早会拆只是不会那么快就拆。总之最后他们得出的结论是:要等待。可直到住在那几栋楼里的人换了几批,外立面的墙壁刷了又刷,马路两边的道行树长出又掉下的叶子都能将居民楼塞成实心的了,人们也没见到一块砖离开那片土地。
夏秋是在五岁那年才被接回家里住的。夏秋的奶奶是个虔诚的基督徒,而夏秋的爷爷则是个吝啬鬼。母亲是这样跟她说的。夏秋对大人们的矛盾一无所知,她只知道自己从一个怀抱落到另一个家里的地上。
“如果你跌倒了,最好自己爬起来。”大人们拒绝她想要被抱起来的要求时是这样说的。
夏秋躺到那似乎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床上的时候问母亲,为什么家里的床跟奶奶家的床味道不一样。
“你奶奶家净是一股老人味,她还以为是上帝的味儿呢。”母亲说完这话,将套好纯棉枕套的枕头随意扔到床上。夏秋之前只觉得那味道奇怪,但那天她第一次知道了老人的味道是什么味道,她不明白那词在母亲嘴里为什么会是以一种嫌弃的语气被说出的,也不知道在海洋馆拍的照片上爷爷明明笑得和蔼,但是母亲提起这个公公的时候,却总是说“那老头抠门的很,让你爷爷花点钱简直是要他的命。”
夏母和夏父在这栋楼里拥有两套房产:他们全家现在住的这一套和楼下的一套。不过夏母对外宣称的是她自己一人拥有这两套房产。楼下那一套里面只有一些简单的,零散的家具,进门的地方有一个麻将桌。空卧室被当成了丈夫的‘工作间’。
夏秋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楼上传来踢踏踢踏的脚步声,然后又传来打打骂骂的声音。随后家门开了,进来两个她不认识的人。仲莲被一只涂着艳丽指甲的手摁到夏秋父母新换的皮沙发上,母亲让夏秋叫那个站在跟她一般大的女孩旁边的,烫着小波浪卷的女人张阿姨。夏秋知道眼前坐着的就是那股噪音的始作俑者。他们比夏秋父母更早住进这栋楼,张阿姨的丈夫在一个箱包公司上班,她不上班也不承认自己是家庭主妇,偶尔聊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就说自己在做着这样那样的活,也不总是呆在家里洗洗涮涮,做些家务什么的。
“反正要是让我天天在家里的话我是闲不住的,洗衣服做饭的,把手都弄粗糙了,有些活就得让男人也干干。”张阿姨坐在夏秋家里,摆弄着自己的指甲,旁边是几个别栋楼的女邻居。夏母还没来得及将那难看的脸色摆出来,一个两个都提出说到点儿该去接孩子了。待到客人们都陆陆续续离开,夏母开始收拾着桌子上的瓜子皮和果核,她心里越想越烦躁,把垃圾桶重重地往地上一放,叫唤着,让在卧室里关着门,对着电脑屏幕吞云吐雾的丈夫出来帮忙。
“她说话真有意思,好像是我愿意天天在家里做饭似的。”男人许诺养着自己,不用让自己再辛苦的话还盘旋在耳边,身旁的夏父一身烟味,他只是站在那,并没有打算帮妻子收拾的意思,但是嘴里却劝着妻子大度一点,说人家未必是在说她,“小张只是说说自己的想法就是了。”
“怎么,还成我的不是了?”夏母的怨气更大了,“是我小人夺君子船了?”
“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和’宰相肚里能撑船‘,你这,说都说不对。”夏父说着笑出声来,夏母感觉自己被嘲笑了,手里的抹布朝丈夫的脸扔去,又被男人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扔回桌子上,那块抹布在空中一来一回,夏母也不皱着眉头了,笑着跟丈夫用那块抹布打闹,仿佛刚才的幽怨只是为了玩这场游戏。游戏结束,夏父回房间了,夏母最后也接受了那种说法,抹布和垃圾桶又回到了她的手上。最初她也只是想让丈夫说些偏向自己的话而已,她需要那些话,无论谁对谁错都支持她的话,一种因为亲密关系而无限偏斜的天平。
夏秋被仲莲所接纳的时候对游戏的规则是没有发言权的。她不知道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制定规则而其他人就需要遵守,或许这样的行径早有苗头,只是她的心思从来没放在那些事情上面,不过,如果可以的话,她倒是很乐意将窗外的那棵树据为己有,但是她只要窗框里的那一部分。夏天,植物疯长,夏秋坐在刚认识几天的床上,母亲拿来厨房里不怎么用的刀,在卫生间的水磨石洗手台边上将刀刃打磨锋利,然后将快要顶到夏秋卧室窗玻璃的细嫩树枝给砍掉。
“为什么要把它们砍掉?”
“不砍掉,他们都要长到窗户里面来啦。”
“它们不会长到屋子里来的。”
母亲笑着,小孩子的天真在此刻对她来说有些蠢钝,“你懂什么。”她没看夏秋而是继续手里的工作。夏秋喜欢那些枝条,喜欢那些绿色,她不理解母亲的粗鲁,但那些枝条入侵的不是她的房间而是这个挂着母亲名字的房子,她的房间在此刻属于这个房子,尽管每天看到那些枝条的人是她。母亲去自己卧室里砍伐她窗外的枝条了,树枝断裂的声音从另一侧传过来,夏秋看着那些白花花的截面,她无法让房间后退一步,楼房的地基和树木的根都牢牢地扎在土里,她什么也做不了。一开始她只是趴在窗台上掉眼泪,那些叶子连着的枝条掉落在楼下那些店铺的门头和灯箱后边,连树桩下的那点泥土都碰不到,只能在泥泞的雨季里和一些楼上晒衣服的时候掉落的袜子和内衣裤,还有一些洗得发白掉色的,皱成一团的衣服一起承接雨水蒸发之后的尘土,然后那些布料就像裹尸布一样粘着枝条,和每年新增的自己同秋天铺天盖地的落叶在漫长的日子里一起腐烂。
“你哭什么?”母亲砍完树枝,将身体收回屋内后听到一些刺耳的动静。大人们只喜欢不哭泣的小孩,只喜欢小孩子身上听话的那一半,至少在夏秋见过的人中,他们没有一个是不对那没来由的哭声感到烦躁的。之前奶奶会哄着她,直到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夏秋的眼泪像阵雨,她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哭,只是眼泪先于理由一步流了下来,但是很快又会平息了。母亲最开始还能接受这种突如其来的疾风骤雨,倒是父亲先摆明了自己的强硬要求。他在教夏秋使用新华词典的时候被眼前缓慢的教学进程狠狠地捶打着本就不多的耐心,只可惜夏秋不是天才,相反,她笨的要命,她急着想要证明,但是无奈语言系统发育过于迟缓,以至于最后好不容易脱口而出的’啊啊呜呜‘还是拌着泪水和唾液在怒吼声中生生给咽了回去。
“你小点声,让邻居听见了笑话。”夏母拦着丈夫继续吼,端了一杯水给他,让他消消气。
从那以后家中多出了一条规矩,父亲将哭的借口列为三种:感动、委屈和无理取闹。首先,委屈是不存在的,因为干净的床铺和新鲜的饭食听到那种哭声是会受委屈的;其次,无理取闹是不允许的,感动这种情绪在这样的情况下也只能感到荣幸了,虽然它合乎条理这件事情本身就是多余的。
在哭泣惹人厌烦这件事情上,仲莲的父母就没有这种烦恼,“我们家仲莲从小就不爱哭,特别听话,特别安静。”
“都是让夏秋她奶奶给惯的。”夏母尴尬的笑着,往对面的茶杯里添着水。这又是一件让她恼火的家务。
母亲知道夏秋被婆婆带去教堂还被拉着参加什么唱诗班的时候很生气。“你们去之前怎么没想到问我的意见?”母亲对丈夫埋怨道。她不是对基督教有意见,不知道是否是出于上帝和佛祖都是不可亵渎的观念,人们对于能够影响自己生活的看不见的神灵总是拥有与生俱来的恐惧,她并不真的信佛,但是路过佛像的时候她也总是恭恭敬敬的。丈夫跟她沟通的时候她表现出了非常强烈的反感,夏父替自己母亲解释夏秋只是陪伴,可她连夏秋迈进教堂一步也无法接受,更不用说什么唱诗班,“这样的话,我觉得夏秋以后礼拜天还是不用回你妈那里了。省的你妈还给她买那些甜的东西吃。”她叠着衣服,每一个没捋平的褶皱都带着情绪,“我是她妈,难道连这点决定权都没有吗?”夏父不再跟她争论,他拿着打火机和烟盒就去楼下了。
夏秋不知道母亲为什么生气,她手里面还扒拉着枯燥的词典。她并不喜欢奶奶带自己去的那个所谓神圣的地方。她从教堂的门往里看的时候,巨大的十字架镇压着暗色的空间,教堂里没有灯光也没有蜡烛,只有从天窗掉下来的几束光,十字架下面的人们在刷了黑色油漆的长木椅上一动不动地坐着,整齐的人头微微低下,像念咒语一样做着祷告。她被一只粗糙的手拉着,轻声慢步地坐到一个空的位置上,奶奶拿出一张纸开始跟着人们一起念诵,夏秋环顾着高挑的教堂屋顶,内部的回声让她感觉压抑,木头的椅子很不舒服。孩童的不老实打扰了上帝,直到一个穿着黑袍的老人把她领到一个都是小孩子的小木屋里,那个空间才重新恢复了严肃的平衡。
“我不想去那个唱诗班。”
母亲很欣慰夏秋站在自己这一边,但是她不在乎原因,得到满意的答案之后她便跟丈夫炫耀去了。夏秋宁可在家楼后边的院子里,闻着从打印店后窗飘出来的油墨气味,看着在大人面前信誓旦旦说带自己下楼玩的仲莲跟其他的小孩玩着她无法加入的游戏,也不愿意每个周都去小木屋重复唱那几首她一点都不感兴趣的曲子,矮小的木屋和高挑的教堂一样乏味,人们离开那里之后在街上可完全是另一幅样子,好似上帝只净化教堂里的空气而不净化教堂外的空气,而这完全不能责怪这间教堂开在闹市附近。
“你不能站在这里,你要再站得往后一点。”
“为什么。”
“因为规则啊。“
他们在玩打沙包的游戏,负责打沙包的人要打到人才算赢,其他的人躲过,打沙包的人就算输,输了就轮流换人。可惜没有人有卷尺一类的东西,他们最后也没弄懂到底两个人中间间隔多少米才算是符合仲莲口中的那项规则。只是夏秋当打沙包的人时不能赢,或者是仲莲扔出的沙包快要落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机灵一点,躲过了。仲莲放下沙包不扔了,坐到一旁的台阶上生闷气,她的凉鞋前面磕掉了一小块皮,厚薄不均的鞋底使劲摩擦着脚底下的那根从海绵砖头缝里面长出来的小草,好像那绿色在挑战她的地盘,她将绿色碾成泥的同时也顺带让路过的几只蚂蚁陪葬,停止移动的黑色小点混合在散发着一股草味的汁液里,夏秋和几个还不怎么熟悉的小孩子一起靠近仲莲想哄她的时候,那鞋底又狠狠地碾死几个黑点。
为了游戏能继续玩下去,夏秋只好假装迟钝一点,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迟钝不是必要的,当她和仲莲一组的时候还是需要机灵一点的,重要的是要和那个叫合川的男孩保持距离。仲莲的眼神就是从合川邀请自己一起加入游戏才由得意变成警惕的。可她压根不认识合川,也不认识总是跟合川走在一起的溪山。
窗外的玻璃上挂着朦胧的雨水,几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雨点和风中晃来晃去,那些娇嫩的花瓣看起来弱不禁风,细茎上的绒毛上覆着透明的小球,小球聚集成滴顺着绿色的滑梯流到土里,只要落到盆里的它都只能照单全收了,干松的土壤变得异常湿润,好像用手指捻一捻就能将土挤出水来,红棕色花盆底下的小圆托往外溢着水,土里面的根不知道淋了几遍澡。夏秋问母亲为什么不把那几盆花拿进来,“那花滋润着呢!就跟咱们女人一样,需要滋润。”母亲笑着给她擦拭着水淋淋的头发,“那花没放到盆里的时候在别的地里也淋雨,你还担心它呀?”母亲的话她一句也没听懂,她摸着指腹上的褶皱,她在澡盆子里泡太久了,母亲盯着她灌了两杯水才放她回房间,“以后不要在水里面泡这么久。”
夏秋被打到肩膀的时候只觉得疼,合川扔得太用力了,那沙包扔在地上发出的清脆响声只让人想要对面的人赶紧赢掉这个回合,然后换一个稍微不那么暴躁的投手,所有人都被打的叫苦不迭,他倒是公平的很,沙包很均匀地让每个人都输一分,仿佛这不是游戏而是比赛,赢很重要。仲莲让合川教她怎么样在手腕上用力,好将人打的更疼一些,于是他们终于建立起了联盟,合川对谁都毫不留情,仲莲则只向着合川发起进攻,其他人忙来忙去地像个摆设,干脆不玩了,跑得满头大汗,分数却只在这两个人头上移动,但那些分数没人用纸笔记录,全凭着口头的说辞,早就没什么真实性可言,而那些要求到夏秋头上的规则不存在了,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近,仿佛仲莲不是要将那沙包打到合川身上而是要将绵软的拳头打到合川的胸口。那八成是在家里学的,小孩子喜欢模仿,这很正常。
“沙包给你。”他们的游戏时间结束了。合川将沙包丢给溪山,那是溪山带来的。
“这怎么破了。”
“那你让阿姨缝一下。”
“这是我爸缝的。”
“那就让你爸缝一下。”胜利者摆摆手回家了,溪山也只好捏着那块破损的地方赶紧跑回家。
母亲上班的时间无限于接近菜市场开门的时间。她总是比别人要勤劳,不过这也替她扳回了一局。她出门的时候正巧碰到隔壁的麻老头出去遛鸟,那鸟在笼子里扑腾个没完,她向来不喜欢这样一惊一乍的动物,但还是跟麻老头一路聊到下楼,麻老头一路上夸她勤快,又说自己要是有她这么个女儿就好了。
她在市场上跟卖胡萝卜和土豆的摊主讲价时碰到了仲莲父亲。那一堆瓜果蔬菜、鱼肉海鲜里一年到头最少见的品类不是过了季节就吃不到的樱桃或是螃蟹,而是男人。由于太过少见,经常会有人忘记谁是谁的丈夫,那种乌龙并不搞笑,如果认错了人,又恰巧那被别人强行配对的某个女人正和自己的丈夫经过,那将是一件非常严重的事情。很多人小看了这种误会带来的影响和后果,那跟在A家买了白菜却在第二天在B家摊上看着那白菜说为什么没有昨天的看起来新鲜,而B家的老板却一眼认出了昨天在A家买白菜的时候,大声砍价还跟旁边买菜的人推销A家白菜的某人时,随着A家老板传来的嘲讽声,B家老板脱口而出的一句脏话引发的扔白菜大战中,刚想悄悄溜走的个某人被一个白菜狠狠地砸中后脑勺没什么区别。不是说一定会被砸中,但是挑事的人首当其冲,尽管没过几天可能双方就都和好如初了,彼此也认为最初的争吵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但是,没有人会原谅那种错误,那人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也不会出现在市场里了。
仲莲父亲夸赞着夏母的贤惠,嘴上还说着妻子拿着生活费却总也不见得将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看他手里面拎着大袋小袋的菜和水果,夏母也跟他客气了两句,“小夏要是跟你似的我就可以少忙活点儿了,说来还是小张有福。”不知道仲莲父亲有没有在自己妻子面前邀功,反正夏母在早餐桌上就跟夏父开始了针对在市场上见闻的叙述,夏父最开始只是吃着那油条,听着什么,猪肉涨价了,哪个摊位的菜好之类的情报,直到妻子开始说遇到仲莲父亲那一段,“那他那么好你跟他过去呗。”他冷不丁的冒出那一句。
“你看看你这个人,一句甜言蜜语都不会说”夏母干脆连饭也不吃了,她放下碗,一副誓要给这眼前的男人好好上一课的架势,“人家每天辛辛苦苦买菜,你不感谢不帮忙也就算了,还在这说让我跟别人去过?”她越说越生气,眼眶开始发红。
“行了,孩子还在这里,不要无理取闹,大不了下次我去呗。”夏母连着追问丈夫好几遍,得到肯定答案之后才又恢复了笑脸。不过那样的话也只能是听听而已,女人都喜欢一些承诺,尤其是对母亲来说,那些承诺是定心丸,是催眠咒,夏秋也是很多年之后才知道的,承诺的效力不在于它能否实现,而在于听的人是否愿意相信。
夏秋已经被父亲连着痛骂了好几天,她对字典的厌恶程度还未达到顶峰的时候父亲又带回来两本标着拼音的故事书,他要求夏秋每天都读一个故事。可是好几个星期过去,第一页已经被手汗摸得泛黄翘边了,第一个故事的结尾怎么样她都还不知道,她痛恨那些书,看到那些字就开始想要流泪,她一流泪父亲就拍她的背,不是那种轻轻的拍打,而是带有一些力气的,但又不像是下狠手的,像要把人打翻那样,“你—知—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他说一个字,就拍夏秋一下,然后再往前推一下。夏父知道自己不是一个有耐心的教导者,尤其是在夏秋无数次违反了哭泣条例之后,他干脆放弃了。“反正你上学了老师迟早也会对你这样的笨蛋束手无策。”夏父不再批评了,他也不让夏秋罚抄了,因为夏秋写出来的字也是不成字形,夏秋每天依旧练习着,她倒是没放弃过写,好像攒着一股劲偏要得到父亲认可似的,但父亲不再评价好坏,只是背着手像巡视一样看着夏秋写了一上午或者一下午的东西,然后摇摇头,再叹口气,就像医院里对待绝症患者那样,要是夏秋求着他告诉自己哪里错了,他才会大发慈悲地认真对那张田字格吹毛求疵一番,然后告诉夏秋写得太歪了,或者没有跟字帖上写得一模一样。
楼下那片玩耍的地盘到底属于谁已经不重要了,小孩子的恩怨本来就度不过一个夜晚。仲莲被送去了学前班,她看起来比夏秋还痛苦,学前班里有考核,有排名,有鞭策她的东西,将她比下去的人太多了,但是她又不能不学,她父母可是花了钱的。开学之前仲莲家和夏秋家一起吃了个饭,顺带帮夏秋过了生日,张阿姨给夏秋买了一个蛋糕,母亲不让夏秋吃太多奶油,都偷偷把那些彩色的糊状物用勺子舀掉扔到垃圾桶里了。
买书包,铅笔盒,铅笔,书学校会发,本子,本子的话母亲会在夏秋需要写作业的时候给夏秋几个硬币,让她去之前和仲莲他们买跳跳糖的那家小超市里买,因为母亲说她认识那家老板,会便宜一些,可是硬币最后还是完完整整的都花出去了。上学对她来说是一种还未适应的虚幻感,总之跟幼儿园里的区别不大。父亲对她的诅咒很快就应验了,她在第一个寒假结束的前一天才知道要写一整本的寒假园地,父亲说老师一定会狠狠地罚夏秋一顿,好让她长个记性,那是夏秋有记忆以来第一个跟世界末日一样黑暗的日子,她没完没了的哭,好像那本寒假园地写不完,她就不能再睡在床上,只能睡到店铺门头后边那些脏乱的缝隙里面。父亲不耐烦地拍打她,母亲问父亲怎么办,他说不知道。第二天夏秋回家的时候父亲好奇地她为什么没有哭,问老师怎么说的,“她说让我补完给她就行。”父亲哦了一声就去看他的宝贝电脑了。
打沙包的人越来越少,溪山的沙包换了很多个,当他不再拿新的沙包时,他们的游戏也瓦解了。夏秋没有在学校里交到朋友。仲莲没有跟她分到一个班里,在对学校还不熟悉的时候她下课了还会和仲莲互相找彼此说话,可是后来仲莲身边有了新朋友,她就不好意思再到人家班级门口等了。至于合川和溪山,她跟男生没什么话可聊,没分到一个班里倒是一件好事情了,甚至有时候在走廊上碰到他们,夏秋还会觉得有些尴尬。学校里那种关于哪个女生和哪个男生在花坛边上拉手之类的传言甚嚣尘上,还会有人兴奋的跟别人说自己看到谁和谁亲嘴了。要是单独靠近某个男生,难保不会被那种流言蜚语缠上,别人愿意被缠上就算了,夏秋可不想,那些人议论别人时候津津有味的表情像是在嚼菜。
她是个主动的人吗?这个问题不仅困扰着那个年龄段的夏秋,或者说从她记事开始就一直困扰着她,她曾尝试主动跟别人打招呼聊天,可是那些对话总是既简短又局促。她在幼儿园里的时候就不会交朋友。每当老师说自由活动的时候,那些小女孩们都一股脑扎堆到墙角的玩具屋里,拿着那些塑料玩具做护士站的游戏,听诊器总是被一个女生拿走,其他没拿到玩具的人只能甘愿当她的病人,积木,玩偶,可以玩的东西总是那么少又被占着,有人抢到过几次那公共的东西就刻上自己名字了似的,别人拿走,为什么明明知道玩具不够却不能多添一点呢?就是喜欢看着一群小孩子为了几块塑料像末日里的丧尸一样抢一块腐肉吗?夏秋钻进那小屋里去抢听诊器,然后被赶出来了。女孩妈妈哄着毫发无伤的女儿对着手上划出一道口子的夏秋说粗俗,无礼,小气,一点都不大度,不像一个女孩子。“你妈妈认识校长又怎样呢?校长逢年过节还要给那些孩子的家长送礼呢!”夏秋不记得是谁跟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她脑子里就是有,可是她又不能说出来,母亲是不相信的,伤口是不小心划的,校长是慈眉善目的,虽然学费也一分不少的给了,母亲不允许任何人猜测她的人脉关系。
麻将桌上还没收拾,等夏母送走那两位牌友,重新坐下来,张阿姨才开始旁敲侧击的问夏母家里的生活来源。她早就想问那话了,每次看到夏母去买菜,一进市场就直奔卖鲜牛奶的面包车,鸡蛋总是不缺,花蛤蜊和刀鱼,早晨的第一批大虾,小黄花鱼,肥瘦相间的五花肉,小肋排,时令蔬菜,新鲜水果,更不用说那些自己分都分不清的五谷杂粮。张阿姨不好意思说自己在市场上总是跟踪她,实际上她也没想要跟踪夏母,她只是好奇,她的腿脚不听使唤地就跟上去了。
夏母听懂那隐晦的提问之后洋洋得意的反应有点出乎张阿姨的意料,夏母好像丝毫不避讳谈论自己的家底,相反,她对于这些事情有很多话要说,关于她是怎么从一个重男轻女的小山村里出来,是怎么在年纪轻轻的时候一个人坐船再坐车,倒车,拖着行李走到这个陌生的城市,投奔亲戚,又被亲戚扫地出门,她从一家店里做学徒开始学习剪头发,然后自己开店挣了第一桶金,认识了丈夫,帮她赶走来店里找事的人,让她感到异乡的温暖,然后在生意最好的那几年选择卖掉自己盘下来的旺铺然后结婚。那真是旺铺,不是在吹牛,毕竟靠着那个店铺她买下来这栋楼里上下两层房子。她描绘的场景十分苍白,可能是受到偶像剧的影响,对面的人怎么也无法想象到人怎么能因为这么简单的原因就结婚。
“女人一定要有自己的房子。”夏母每次提到自己的这两套房子都自豪无比,那些在异乡无依无靠的日子她硬是给自己营造了一个从前不敢想象的生活,那些在山沟里,在兄弟姐妹中间连吃饭都要看眼色的日子,她很少回家,每次回去都是风风光光的,穿成最时髦的样子,买很多东西,她要让那些兄弟姐妹们羡慕,要让母亲后悔没有最疼她。
“所以你们这是靠着存款生活吗?”
“也不完全是,小夏不是在做着投资生意嘛。”夏母解释道,她有点心虚,丈夫的股票不总是挣钱,偶尔还会亏钱,“有亏有挣嘛,男人就是要让他闯荡闯荡呀。”她相信丈夫会有飞黄腾达的那一天,丈夫需要她的支持,她就要义无反顾,这是她对待家庭的态度,她对待自己总是很自信,对待自己选东西的眼光也很自信,虽然她没读过什么书。“书上有说怎么挑猪肉吗?生活,经验才是王道。”
喝汤的呼噜呼噜声,咬断粉条的声音,咀嚼丸子的声音,泡烂的豆腐在半空中断裂掉进泛着红油的汤碗里,豆腐渣毫无技巧的跳水将汤汁溅到白色衣料上,胳膊上,还有一滴钻进了鼻腔,鼻腔不断抽吸着空气,一旁的抽纸盒见底,也不能怪周围的食客都给出零这样无情的评分了。
“你难道就不能用个勺子吃吗?”
桌子上有很多没擦的油点,它们已经凝固了,粉店里的凳子没有靠背,夏秋不想靠近那桌子,更不会把胳膊放在那油乎乎的桌面上,她直直的坐在那里,母亲问她吃不吃,她摇了摇头。母亲说带她出来逛街,却先来了这家粉店,她说自己没生夏秋的时候就喜欢来这里吃饭,而现在则是丈夫总管着她不让她来,她才要偷偷来吃。
粉店所在的街本来就是条小吃街,一到晚上这里就会被各种各样的小吃摊占满,小摊的老板们在铁质的小推车后面大汗淋漓的忙碌着,葱花、蒜、浓重的香辛料和油炸分子的香气将整条街都笼罩起来,烟雾熏燎着人们,空气里糅杂着汗水和食物的味道。那些用过的塑料餐盒和盛装过油腻的食物而黏在一起的塑料袋子,一些残存着零星几点肉块的残渣和被炭火烤的焦黑的木签,还有从被堆满的垃圾桶上散落的卫生纸和没有吃完就被扔掉的食物,一些米粥,半块毛蛋,麻辣烫里面的一些豆芽和被泡到发肿的,碎掉的汤粉,漂浮着红油的液体流淌在地上,顺着一点小小的斜坡滑到那些还在摊位旁边坐着吃饭的人的脚下。
夏秋知道溪山的父母也是这流动摊贩中的一员。她见过溪山陪着母亲出摊时候的样子,她跟他们打招呼,溪山的母亲要给夏秋煎一根烤肠,还没等夏秋伸手接来,母亲就走到夏秋身边谢绝了那份好意,她们笑着聊天,可转过头,母亲就跟夏秋说不要吃那些不干净的东西。“那些肠里面都没有什么好料。”
等到母亲吃完,她们才往商场那边走去。夏秋看到那套在幼儿园里抢到手里还要还回去的玩具,她问母亲可不可以买给她,母亲却说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玩这种玩具了。
“难道我们把这份钱花到更有意义的地方不好吗?比如说我们今天可以买一斤排骨炖排骨汤喝,或者我们可以买一件衣服,买书......”夏秋的确已经长大了,家里的澡盆对她来说已经有些狭小,那些漂浮的小鸭子玩具已经被母亲收到杂物箱里了。夏秋陪母亲去那些卖内衣的店里,那些贴身的衣物被光明正大的摆出来,它们在被卖的时候就要展示,在货架上,在那些假人模特身上,蕾丝和蝴蝶结,全都暴露在空气中,而在被人穿的时候就得遮得严严实实。母亲看到那些在挑选着的女人们,那些或丰满或干瘪的身形,突然她拉着夏秋急匆匆的出来,夏秋被拽的生疼,她疑惑地看着母亲,母亲在她耳边说:“你看那个刚刚走进店里的男的,穿了个拖鞋的那个,他刚刚摸了那个假人模特的胸!”夏秋说没看见。母亲急得咬牙低吼,她的声音很大,好像为了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就得让夏秋看见那个毫无廉耻的男人似的才肯罢休,周围的人都在看她们,夏秋将头扭到一边,干脆不说话了。
二人闷闷不乐的走到家楼下,母亲看到隔壁的麻老头便亲切地打招呼,又拉着夏秋上前,让她叫这个没见过几次面的长辈麻爷爷。麻老头拎着他那个鸟笼,正跟旁边栅栏里,站在无花果树下的佩芬聊天,看着邻居站在面前,才勉强把自己脸上有些不怀好意的笑容收敛收敛。
没人记得佩芬嫁过人,但是她肯定嫁过人。人人提起她时都是一股惋惜劲儿,或者说那惋惜劲儿里还掺杂着一些可怜。她的丈夫从没出现过,有人说她丈夫是因为她生了一个不健康的孩子才跟她离婚的,也有的说她丈夫是因为在去别的城市给孩子求医的路上出意外去世了。她和儿子跟一个老太太一起住,他们家在夏秋家对面那栋楼的一层,出门就是一个小院子,院子的角落上种着棵无花果树,那树每年都能结很多果,她们自己吃不了,也不忍心那果子烂在枝头,就摘了给邻居们分分,但收下的人很少。人们都以为那老太太是她的婆婆,但是没有人真的细究她们之间的关系,佩芬对邻居们的闲言碎语也没强烈的反对过,还要什么证据呢?不过人们从不靠近她家那孩子,可男孩又离不开人,除了送无花果的时候平常又有谁跟她说过几句话呢?或许压根也没人去跟当事人求证,人们喜欢把一些不相干的碎片拼成一个东西,喜欢幻想一些对话并在别人面前把那些原本不存在的东西说成跟真的一样,以至于后来也没有人在乎事情的真相了,本来他们维护的也只是家以外的体面,没人愿意承认但却是事实的是:人们只有在自己的情况也难以启齿的时候才喜欢对别人的事情评头论足。“头很大,身材很壮,但是五官却像个痴呆,说话也不利索,活脱脱一个智障。”张阿姨是这么形容那个男孩的,至于佩芬则是“她年纪轻轻,明明长着一张有福气的脸,可是却没享福的命。”
夏秋趁母亲跟麻老头说话的空档蹲在旁边看那只笼子里的鸟。笼子还算干净,她往左挪挪头,那鸟也跟着往左挪挪头,她往右挪挪头,它也跟着往右边挪挪头。
“不能把它放出来走走吗?”夏秋打断麻老头和母亲的对话。
“放出来?”麻老头笑着,“放出来它不就飞跑了嘛。”
“那它不会憋死吗?”夏秋没看见母亲的黑脸。
“不会,养小鸟嘛就得放笼子里,你养只小狗也得拴着不是吗?”麻老头觉得自己说的有道理极了。拎着那鸟笼看,那小鸟扑腾翅膀,他还严肃地像是训话似的吼两声。
“你为什么不穿裙子呢?”仲莲问夏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