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气喘吁吁地又重复了一遍。
“你捣什么乱,还不快点!”父亲随手推了我一把。
突然,我的肚子开始翻江倒海地绞着疼,我一下子瘫软到地上,不停地打着滚,哭嚎起来。
父亲被吓坏了,他随即放下手里的活,一把抱起我,叫道:
“仙儿,仙儿,你怎么了?”
我浑身冷汗直冒,一边在他的怀里扭动着身子,一边断断续续地说:
“不能出海,今天不能出海!爸爸,爸爸,疼死我了,疼死我了。”
我闭着眼睛,皱着眉,喉咙里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父亲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又看看天,他满脸的狐疑,下意识地给我擦着额头上不断冒出来的虚汗。
“爸啊,爸啊,快救救我呀!疼死我了呀!”
我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好像呼吸也越来越微弱。
好多人都围了过来。闻讯赶来的母亲吓得哭了起来,她的哭声盖过了所有人的声音,好像我就要死去,永远离开她一样。
大家都懵了,搞不懂我这突如其来的急病和那棵折断的棕榈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迷糊中,我听到父亲对周围的人说道:
“今天不出海了。大家都回去吧。”
也就在那一瞬间,刚才搅得我要死不活的疼痛感突然消失了,我也一下子从迷糊中彻底清醒了过来。
但我没有表现出来,只是仍然闭着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父亲的臂弯里,直到所有的人都散去,相信父亲今天确实不出海了,我才慢慢睁开眼睛,虚弱地看着仍然惊慌失措的父亲。
我确实很虚弱,好像三天没有吃饭一样地浑身没有一点力气。
父亲抱着我,向家走去。他把我放到床上,而我一下子就昏睡了过去。这一睡,就睡了整整九天九夜。
五
我是被一个梦给叫醒的。
梦里我只身一人划着一条小船,徜徉在辽阔的大海上,可是划着划着,小船突然不见了。我像是在陆地上行走一样,大踏步地,一脚一脚地走在海面上。我能感觉到海水有点凉,且微波荡漾。不时有大大小小的鱼儿在我的周围逡巡,有些鱼似乎是有意跟着我似的,它们排成了一条长长的队列,或左或右地紧随着我,弄得我像个将军似的,趾高气昂起来。
我在梦里听到自己笑出了声,还似乎听到有人在说:“看,仙儿笑了,他笑了。你看他笑的那个样子,许是在做什么美梦吧?”接着,有七嘴八舌的低低的说话声混进了我的梦里。
走着走着,海面上突然出现了许多漂亮的花朵来,那些花艳丽极了,它们随着波浪荡漾着粉嫩的花朵朵,像一个个仰着的笑脸。我被围在花丛中,不时伸手摸摸这个又碰碰那个,开心极了。
花朵围成了三重。我轻轻拨开围着的花,挤进第一重的中央。
这是一些粉红色的花朵,像桃花一样。我捧了一捧海水洒向它们,它们立即收敛起绽开的花朵,慢慢隐到海水里去了。我又往前挤了挤,挤进了第二重。
这是一些橘红色的花朵,和君子兰差不多。我刚想再捧起海水洒向它们,却突然发现,随着一团烟雾升起,它们一下子都不见了。正在我倍感纳闷的时候,一回头,我看到,它们又在我的身后围了一圈。我不管它们了,继续往最里面一重挤去。
这是一些粉粉的紫白色的花卉,它们包裹着的褐红色的花蕊,像亮亮的灯盏,闪烁着金色的光芒。我愣愣地看着它们,一下子像被什么钉住了一样,动弹不得。
突然,所有围着我的花都向两边退去,在我的正前方,一朵别样的花朵,顶着金黄色的花冠,摇曳生姿,翩然来到我的面前。
它像一条鱼儿一样地,摆动着褐红色的鱼鳍和鱼尾巴,而那金黄色的花冠里,似乎隐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蓝。
咦?我好像在哪儿见到过它。只是,它是花吗?那它怎么又有鱼尾巴呢?
“嗨,你好!不过,请问,你到底是鱼还是花啊?”
我忍不住问道。
那花儿微微颤动着自己鲜艳欲滴的花瓣,发出百灵鸟一样的笑声,答道:
“我是你救下来的那条小鱼啊,不信,你看。”
说着,它突然翻了一个跟头,立时,一条漂亮的鱼儿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对了,就是那条小鱼了。只是,它比以前大了许多。它的鱼鳍和鱼尾巴上的褐红色更深了。
“哦,怪不得我看着那么眼熟呢。只是,你刚才怎么是那个样子呢?又像花又像鱼的,弄得我都无法看清,你到底是什么了。”
我突然觉得很是开心,于是咧开嘴笑了,并且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摸摸它,但是,它又瞬间变成了花的模样,且尽量躲开了我伸出来的手,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你该回去了,你已经玩得太长时间了,你的父母亲正在为你担心呢。”边说边随着波涛慢慢远去,不一会儿却又折了回来,一本正经地说道:
“我们还会再见面的,还会再见面的,只是还需要点时间。你等着我啊!”说完,它对着我吹了一口气。
这是什么样的香味啊,如一层薄薄的雾气,均匀地徐徐送来,让我立时感到格外的神清气爽。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微微闭上了眼睛。
“你快睁开眼睛吧,快睁开眼睛吧。你跨过了三重花海,按照我们的算法,已经是三年过去了。再过几年,我们会在该相会的时候再会!但在这之前,你还有好多事情要做呢。”
“你别走啊,你别走!”
我听到自己叫了起来,然后睁开了眼睛。
六
父亲和母亲正围在我的床边,母亲满眼含着泪水,又哭又笑道:
“仙儿,仙儿,你终于醒了,你终于醒了,你吓死妈妈了。”说完,她一把抱住我,亲了亲我的脸蛋。
父亲也俯下身子,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说道:
“臭小子,你救了全村人,你知道不?”
原来那天,我阻止了父亲出海,父亲又劝服了其他人,有人心里直犯嘀咕,但又不敢违抗父亲的命令,想想最后也就勉为其难地留在了家里。到了下午四点多的时候,突然就下起了大暴雨,海面上卷起了两米多高的浪,天空昏暗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大家都觉得很奇怪,明明根据天象看,这几天都是晴天啊,且风也很小啊,怎么就突然下起了暴雨,又刮起了大风呢?
“这风力有十级呢,又倒了好几棵大树了。要是出海的话,可是回不来了。”父亲继续说。
父亲还告诉我,那天晚上,好多人都冒雨来到我家看望我,可是我一直睡得很死,什么也不知道啊。大家对我的父亲表示千恩万谢,说我真正是仙人投胎的神人呢。
管它什么投胎的呢。我饿了,我要吃东西了。
我从床上爬起来,却突然发现,自己的衣服都短了一大截,且紧得很,勒得我气都喘不过来。
我努力地张开双臂伸了个懒腰。
随着接二连三的“嘶嘶嘶”的声音,我身上的衣服全部被撑裂了开来。
“我的妈呀,不就睡了九天九夜嘛,这孩子怎么一下子长了这么高,这么大啊!”
母亲诧异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我。
是啊,我都和她差不多一样高了,可我还不到四岁呢。
不对,我应该是六岁了,而且是六岁半了。我不是睡了九天,而是睡了三年。
我突然想起梦里那个把我唤醒的,有着金黄色花冠的漂亮花朵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已经是三年过去了。
“是三年了妈妈,三年过去了啊。我已经快七岁了。”
大人都愣愣地看着我,没有人知道该怎样回答我的话。
这时,父亲突然摇了摇头,揽住我的肩说道:“对,对,是三年,是三年过去了,一点都不错。”
他又转过头看着其他人,说道:
“你们看看这小子的个头,再看看这身板,岂不是快七岁的孩子的样子。唉,时间过得真快啊,我都不知道这三年是怎么过来的。”
所有的人都附和着。没有人再纠结是九天还是三年,只是那年以后,日子过得更快了,反正我觉得是这样的,一眨眼的功夫,我就到了十岁了。
现在你们已经知道了,十岁那年,我们村来了一条大船,这条船在我们村停了两天两夜,我也在船上玩了两天两夜。
我太喜欢这艘气派无比的大船了,它的到来,惹得我的后背痒得更厉害了,我感到,我的后背里好像有个什么东西在一点一点地生长。我猜想,一定是那个蓝梅胎记在捣乱,因为我听母亲说过,那胎记有时看起来就像一对翅膀一样地煽动着。现在这胎记动的幅度更大了,是不是跟这条大船有关呢?
后背的动静像是给了我一个暗示,我越来越确信,这条大船就是特为来接我,才到我们村子来的。它是属于我的,最起码是会跟我发生某种亲密关系的。所以,我必须随它去远方,不管它航行到哪里,只要能够借着它的威力来促成我的快速成长,或者实现我的现在还很模糊,但我相信正越来越清晰的梦想。
七
第二天,我找了个借口,没有随父亲出海,然后,我又堂而皇之地上了船,并且找了个机会躲进了一只大木头箱子里,直到船开出了好远,我才爬了出来。
当我听到船的马达声响起时,我先是躲在木箱子里偷偷笑了。我一遍一遍地对自己说:“我成功了,我成功了。我可以像个大人一样,远离父亲的庇护,独自一人远航去了。哈,这太刺激了,太好玩了,太棒了。”
但是,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又感到了一阵心慌与不安。
不对啊,难道我就这样一声不吭地离开父母了吗?这样,好吗?好像不应该啊。
我急了,一下子从木箱子里钻了出来。
不,我不能就这样走了,爸爸会着急的,妈妈会哭的。他们不能没有我啊。
我不假思索地一口气跑到船头。我想回去,尽管我那么喜欢这条船,那么渴望乘着这条船去远方,可是,我走了,我亲爱的爸爸妈妈怎么办?我得回去跟他们告别一声啊,我得告诉他们,我会回来的,我一定会回来的。
“哎,你怎么还在船上?”
一个声音冲着我叫道。
我回头,看到一个身材高大的大胡子叔叔,他长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眉毛又浓又密,而他的微微卷曲的胡须几乎占据了他的大半张脸,衬得他的脸颊和姑娘的脸一样白皙。但他看起来并不凶狠,相反他的眼睛里闪烁着丝丝柔和的光芒,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他。我也说不清是为什么,反正我第一眼就觉得,他是个好人,是个值得我信赖的好人。
“叔叔,叔叔,我,我想跟着你们的船去远方,可是,我没有跟我的爸爸妈妈告别,我怕他们担心我,我,我该怎么办呢?”
我什么也不想隐瞒,就直截了当地对他说了实话。
“什么?你想跟着我们的船去远方?”
大胡子叔叔瞪大了眼睛,惊愕地看着我,摇着头说:
“不行,不行,你才多大的孩子啊,哪能就这样离开你的父母啊。要是出了事怎么办?你得回去,赶快回去,我去找船长,让他下命令把船开回去,然后送你回家去。”
“不,不,我不回去,我只是想跟爸妈告个别。好叔叔,帮帮我,想办法告诉我的父母。放心,我不会有事的,而且我还会回来的,一定会回来的。”
“你这孩子。那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跟着我们走啊?”
大胡子叔叔蹲下身子,拉着我的手问道。
“我,我必须这样做。因为我是属于海的,属于最大的海。还有,还有,好像有个声音在要求我,让我这样做。”
我皱了皱眉,突然一个大大的困惑向我袭来。
是啊,好像我的执意离家出走,不只是我自己单方面的意愿,冥冥之中,是有一个声音在催促我,那个声音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孩子,你是属于远方,属于大海的,你还属于一个特别的人,你必须早点出发,去找她。”
我怎么才醒悟过来呢?那个声音是在什么时候响起的?什么时候呢?
对了,我想起来了,好像是在我九岁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