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记事以来,凌野一直比同龄人安静许多。
哭的次数屈指可数,也不会撒欢大笑。
手套破了洞,干活的手冻疮叠水泡,跌青了摔疼了,掌心破了皮,咬咬牙就过去了。
糖葫芦咬第一口,硬脆的糖壳化在嘴里,心里是甜的,第一反应却是无措。
倒不是他生来老成。
只是苦难太早压上他的肩,日子一长就成了寄生的菟丝子,忘不了也扔不掉,只能就这样背着,任其抽干少年的欢喜和稚拙。
一切都隔了层毛玻璃。
双亲过世后,凌野有时候甚至会怀疑,这两个人是否真的存在过,不然为什么他每天都拼命地回忆,他们的样子还是褪了色。
像两尊太阳下的雪人,一天比一天模糊瘦小,伸手抱一下,就化得更多一些。
到头来,只剩一些怎么都连贯不起来的画面——
最后几年,家里小饭馆开业,炸得满地红的长挂鞭。
枕头边掉了漆的奥特曼,鲜艳的小花丝巾,正月里热热闹闹的灯会,循环着“恭喜发财”的县城商场。
他在中间被父母攥着手,等走回家了,一手沾了烟味,一手是雪花膏的甜香。
填补记忆空隙的,是父亲留给他的那辆车。
早年间国内拉力赛没什么热度,车手的收入勉强糊口。
凌彻伤退后,回乡做了大货车司机,多凶险的路段都愿意接,多急的时效都满口答应,几乎全年无休,俭省到不能再俭省,只为能快点攒下钱。
母亲怕他路上犯困,尽量跟着,一离家就是大半个月。
凌野跟他们长时间共处的机会不多。
除了年节,有印象的几次见面,都是在路上。
八岁时,他跟着父亲出长途,返程路过百公里外的春城。
盛夏天,蝉声吵得人头晕。卡丁车场的铁栏杆外,最后两口冰棍淌了凌野一袖管,黏糊糊的,怎么舔胳膊肘都带点甜味儿。
双人座的亲子车,凌野稚嫩的掌心全是汗,黑眼睛亮晶晶的,兴奋地扭着脸,一会儿看看车头新漆的发车线,一会儿看看身旁吹口哨逗他的父亲。
凌彻想哄他高兴,忍着旧伤把油门踩得轰鸣,三两圈开下来,速度越来越快,轮胎侧漂移的声响锋利,似能划破黯淡的人生。
一张入场票能开五分钟。
太阳落山时,父亲的钱包换成了一摞厚厚的票,塞满了凌野的裤兜。
他的脸在头盔里闷得通红,未曾体验过的风将那颗小小的心脏吹轻了,战栗着欢腾着,打着旋往天上飞。
场地七点关门,那天赶上卡丁车俱乐部的孩子训练,提前一小时清场。
大喇叭吱吱响,老板喊了好几声,凌野没舍得走,顶着满头的汗扒在栏杆上,看那群同龄人亮闪闪的新头盔,闻着机油味和火烫的沥青发痴。
凌野从不伸手要什么。
过年凌彻带回来的俄罗斯巧克力,一板十六块,他宝贝得不行,怕放屋里烤化了,咸菜缸边拿砖垒个坑藏着,上学放学,小心地巡视一遍又一遍。
巧克力留着吃,能从雪窝子里吃到开春。
但兜里的一叠入场券,撕过就失效了,成了满地的鞭炮壳,热闹后只剩寂寞。
卡丁车场最后一盏灯灭了。
父亲喊他走,凌野应了声好,身子转回过来了,脚却像生了根似地拔不出来。
他留恋这里,又怕自己的留恋成了家里的负担,趁着系鞋带低头吸鼻子,咬着牙把眼泪憋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