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苦衷
贡水东流,分地之北南,江北水土丰沃,江南地瘠民蛮。风牛马而不相干。
一城横亘,分情为两段,城南衣袍血染,城北偷渡安然。殊霄壤是天地远。
城南白马轻健,日行五百,脱围一日,苏黎二人方才濯去血污,并肩私语,牵马联袂缓行。
几日后季萧恶疟复发,苏黎寐不解衣,日夜照料,终于把她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晨曦乍起,身着青衣葛屦的季萧,正坐在空阶上发呆。曦光轻染额前青丝,她支手托腮,静静看着远处光景。
晨晖里,一名男子跃马疾驱,英武不凡。他一阵驰骋,眼神瞥过,不由跃下马道:“小珩,病刚好些就出来吹风?”
季萧微微扬起嘴角:“怎么,不可以啊?”
苏黎半蹲在她面前,以便和她齐平:“你身子刚好,该多将养。”
季萧耸了耸肩,看着苏黎荧灿有神的双目:“玉河哥哥,渔屋之外那人真的是你?”
苏黎伸手从她头上摘掉一根茅草,随口应道:“是啊,怎么了?”
季萧轻咬下唇,犹豫片刻方道:“我总觉得奇怪,你为何不早出手。那时我都要死了。而且,救我后为何不辞而去,真的不是向方叔札投诚?”
苏黎哭笑不得道:“你要不要这么多疑啊,连我都不信了吗?”
季萧轻声道:“若不信你,我当日宁可死在污水里,我只是想不通。”
苏黎微扬嘴角:“那你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季萧鄙夷的哼了一声。
苏黎一扶额头:“小珩,你能不能稍微可爱一点?总这个样,以后真没人娶哎。”
季萧甩了他一个白眼:“多置点儿嫁妆不就可以了?”
苏黎苦笑一声,站起身来:“好吧好吧,受不了你。我从头道来可好?“
季萧做了个请的动作。
“国难之后,我兵微将寡,遂按兵不动。你以折足传书说要东来,我心中挂念,就领了几十心腹前去接应。刚行至须渚,就听到柱国兵败的消息,但那时却不能去寻你。”
“为什么不能?”
“我要去杀一个人。”
“邾余?”
“是的。”
季萧抬起头道:“你就不怕我死了?”
“怕,如何不怕!可你宁可自己死了,也不忍父仇不报吧?无名苏黎,当时只得借势耸动四方,然后才能有立身之地。两害相权,却只能辜负你了。”
说道这里,苏黎忽然笑了笑道:“而且以你的能耐,想杀你也没那么容易。”
“起码我有名有份,还带着传国!”
苏黎道:“来历不明的公主名分,还是庶出的公主名分?没人会服于一介女流。传国,那不过是这世间最名孚其实的无用东西。我时间有限,精力也有限,只能顾全大局。”
“那你也不该找人和我说什么‘在我何如’!知不知道我为了这句话走了多少冤枉路!”季萧语气灼灼,似能喷出火来。
苏黎奇怪道:“我没说什么在我何如啊!这乱世当空,人心叵测的,我怎会找人传话?”
季萧一愣,旋即嗤笑一声:“原来我被他骗了,这么说来‘好自为之’你也没说过咯?”
苏黎摇摇头:“没有,杀了邾余后,我就回至容邑。一边遣散不是嫡系的舟卒,一边四处联络豪强。你来那日我恰在渚泽,不料事败,回来就见旌旗蔽空追兵无数。听留守军士提及,一路紧赶慢赶的追了过去,不想还是晚了一步。”
“为何不辞而别?”
“那时有要事在身,要在墟城下几个子,见你无碍就先走了。想不到你竟不要命,去行刺方叔札。”
“我以为你辜负父王,心绪难平。无端连累几名侍卫,为救我这突然病发的公主,临时反水,弄到身死族诛。哥哥,我是不是真的很没用啊?传国我守不住,你我也寻不见。一路行来,总是在连累别人。看看方叔札发的檄文,写的是多么恶毒。”
苏黎软声道:“你别这样想,自古至今,所有侠士烈女加起来,都及不得你半分。别人恨你咒你,只因不懂你。”
“可没什么用不是吗?从小到大我一直是个累赘。”说着她微微一笑道:“一个喜欢自作聪明的累赘。”
苏黎有些无奈道:“小珩,你别这样好么,大不了我们共同努力好了。嗯,欲图恢复,须联结诸侯豪族。你我分別行事,成敗就看天命。”
季萧定定看着他道:“当真?”
苏黎点点头:“当真。我要再不管你,还不知要闹出什么呢!从小到大你就不拿自己性命当回事,到底随谁啊?”
季萧默默看着地面,神情说不出的悲伤。
“母亲自经死后,我就开始讨厌自己的身份,恨不得它从不存在,也恨不得自己从不存在。可是如今却要以其为念,为了父亲遗愿而活。我真的很想逃开,却注定逃不开。”
苏黎溺爱的揉揉她的脑袋:“小珩你何必呢?国仇家恨,怎能让个女孩子承担。这些年亡了很多国,无数奇才俊逸,占尽地利人和,亦都敌不过天时。凭我们两个又拿什么复国呢?拼尽全力只为图个心安。就是怕后世史书说萧国养士,却无一死国之臣。怕后世史书说,萧家庸庸碌碌,却无一血性之辈。”
季萧看了苏黎一眼:“你就是打着这个念头,才不去找我的吧?想让我潜隐山林,看你与诸公努力,其事若成,我依然是荣宠于身的公主,其事不成,我就在某片山林好好活下去。可是哥哥,你算不得萧家人啊。”
苏黎笑了笑道:“什么你家我家的,咱俩不是一家吗?我前几日收到消息,说江泳要奉方叔札命出使濁都。心下不安却分身乏术,你便替我走一趟吧。事出紧急,莫走水路。”
季萧点点头道:“那我就走一趟,正好去蜀国借兵。”
苏黎勾了勾嘴角:“借兵就算了,苴灭野心太重,找他借兵那是引虎除狼。路上千万小心,最好走扦关道。”
季萧嗯了一声,犹豫好久方才说道:“哥哥,有件事与你说了,你不许生气。”
苏黎习以为常道:“说吧,你又把作了什么业?”
季萧沉吟一下,小心翼翼说道:“你去渚泽,可是为趁其内讧,便宜行事?”
苏黎闻言一怔,有些不敢置信道:“你怎么知道?”
季萧神色复杂,微点臻首:“坏你事的人,是我。当初不知是你,见有萧卒入寨,不由先入为主。”顺着她将路遇伏猛的事说了一下。
苏黎听罢,摇摇头笑道:“小珩你这却想错了。”
“怎么?”
苏黎望向天空,语气深沉:“我收到消息,伏虺驱逐伏猛,又邀萧卒为援,剪除异己,思量立国。我想与之连结,这才跑去渚泽。按你所说,分明有人离间挑拨,借刀杀人,趁虚而入。你说有人背着伏虺,杀伏猛全家,这也太歹毒了些。果然令二人手足相残啊。”
季萧耸耸肩膀:“伏猛那憨货,我分明告诉他有人挑拨离间!嗯……莫非中间又发生了什么?”
比起城南凶危,城北则太过平淡了些,没有搜捕,没有追兵,闲淡的秦五羊,甚至还有时间看水边女子嬉戏。
行至深山,安然脱逃,他的情绪却败坏到无以复加,他整整一天,他都在荒渚边沉思。从自己身遭想到天下大势,最后终于喟然一叹:“楚楚,墟都算是也呆不下去了,我们以后去哪?”
“蜀。”
秦五羊奇怪道:“为何呢?”
楚楚摇了摇头,没有答他。面前地上被划的支离凌乱,最后是一首诗。
君子熙熙,其温如玉,玉之美者,曰珣玗琪。
虽珣玗琪,匪我所怡。泣涕沾衣,湿我巾綦。
君子徐徐,其游于于,游之善者,曰北溟鱼。
虽北溟鱼,难载我思。泣涕沾衣,湿我茹藘。
抬头而望,月尚未出,冷冷星辰闪烁,耿耿银河,隔了多少愁思悲苦。
她揉着酸痛的脚踝,默默看着眼前篝火旺腾。黑夜之中,有飞蛾螺旋飞近,然后葬身火海。不就像是她么?
蜀地偏远,可以苟安。如此便可继续过你想要的平淡生活。
只是自己想要的又是什么?
备注:
寒热病,即是疟疾,乃是由蚊虫叮咬传播的传染病,恶疟死亡率很高。先发冷,后发热,几日后发汗小痊,与常人无异,然而再过几日又会复发。白细胞被疟原虫吞噬殆尽时,则会丧命。古时疟疾发病率很高,现在中国基本绝迹。
第三十三章危亡始著英雄国士从来无双(1)
墟城西去,地始见奇,七百里贡水浩荡,两岸峰峦如聚,堪称天下奇险。
传说上古之时,有磐石坠入人间,那石长宽皆七百里,阻江去路,害民生计,也镇压了天地正气。从此豺狼当道,凶兽横行,哀鸿之声响彻寰宇。后有奇人劈山,一剑光寒九地十三州,开贡水险峰七百里。正气浩荡喷薄,世间方有英雄。。
时值盛夏,贡水依时暴涨,江水淹没两侧山陵,连航路也为之阻断。二人无奈之下,只好改走扦关栈道。所过处只见竹木参天,乱石穿云,绝谷险峰无数,稍有不慎,便会丧命于此.
如果说吃人山是靠恶劣的物候成为险地,那扦关道仅凭险绝,便成天下雄隘。萧国入蜀只有两条路,扦关道,磐石峡。几百年中,蜀萧在此征战不休,死者枕藉。从此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扦关又名江关,萧成王时将之设于江北赤甲山。赤甲山山体通红,势若刺天,飞扬跋扈,依江蜿蜒,端的是黄鹤难飞,啼猿愁攀。任你来雄兵数万,我只须一夫当关。萧军边防便驻在此处,前当五关十三道,是濒临萧国腹地的最后一道关隘。
夕阳坠尽,暮月悬空,远远望去,只觉得边墙寂寞,关塞伶仃。
铮铮鼓角,忽然响彻暮色。关上火光大盛,厮杀之声一时震彻云霄。
楚楚被吓了一跳,惊心动魄说道:“发生了什么?”
秦五羊不以为意道:“没什么。”
楚楚撇了撇嘴,她深知秦五羊秉性,才不会信他那张嘴。
“萧蜀又开战了?”她舔舔干裂的嘴唇,腹中饥绥感早已麻木,空阔阔的很难受。
秦五羊语气无赖说道:“可能山贼借粮呢?我的运气不应那么差。”
楚楚嗔道:“哪来这么胆大的山贼。”
秦五羊没有言语,凝神细听鼓角,忽然笑道:“扦关怕要失了。
楚楚一愣:“怎么说?”
秦五羊拂拂衣衫,目穷前方,语气肯定的说:“萧鼓偏小,其声清朗。征角长大,其声悠长。细听鼓声,沉闷瓮响者盛,清朗尖锐者弱。攻城者夜战为短,来敌既敢于夜袭,定有十足把握,关内火起,怕还有内应。”
他回过头,眼睛瞬也不瞬的看着楚楚,扬扬嘴角说道:“我们怕是要饿死在栈道上了。“
一袭深衣,随着晚风轻荡,月光洒落下来,照亮了他的面庞。
黢黑依旧,黥疤依旧,那夜枭般难听的声音,也依旧。
可是阔额浓眉,鼻直口方,一双眸子似月中点漆,澄澈光亮。哪里还有平日秃眉歪嘴模样?
楚楚虚打了他一下:“有办法就快说,你这装模作样的鬼样子,真是丑透了!”
秦五羊看的一呆,忽然乐道:“我才发现,你都是大姑娘了!”
他不再卖关子,开门见山道:“叩关,看看能否混将过去。嘿,幸亏守将是周然,听说胆大心细,勇猛善战。换个别人,我可不敢去撩拨。”
他特意添了松脂,让火炬更加明亮,走至关前,对弓弦紧绷,满是警戒的守将大声道:“烦请守将通禀,危城秦五羊,闻听扦关有难,特来相救,冀求拜会周将军,五羊有破敌妙策。”
守将一脸肃穆:“可有凭信?”
秦五羊道:“五羊昼夜兼程,堪堪赶至。哪来什么凭信?而今扦关危在旦夕,还请快快谒见周将军,不然城破之时,阖关俱为齑粉!”
见守将着人通禀,他终于松了口气,接下来就是怎么说服周然了。趁这个功夫,又低声嘱咐了楚楚一句:“过会儿无论如何,都别和我分开。”
过不多时,周然身披戎甲匆匆赶至。冲关下大喊:“你有话就说!”
秦五羊朗声道:“秦五羊来助将军守关,麻烦将军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