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剑会后,王负剑的待遇没变,依旧住在那间茅屋中,和侍女米鹿相依为命,饿不死,吃不饱,冻不死,穿不暖,守卫们态度好了很多,偷偷给他提供美食和衣物,被王负剑拒绝,前途未卜,他不想连累他们,但好意总算记在心里。
过了三天,或者一周,王负剑记不清日子,斗主终于再次召见,这次他回到先前庭院,沐浴拾掇,三个侍女一起伺候,吃饱喝足后,在那座五彩斑斓的文厅见到了罗千三。
罗千三有些发福,眼中浮肿,显然吃好没睡好,他见王负剑安然无恙,松了口气,罗千三左右两个上座分别坐着里老和一个沉稳静美的少女,少女一身得体的粉白着装,脸蛋看起来顶多十五六岁,摆出的架势却像一个谈判经验丰富的商场老手,她看王负剑的第一眼透着一闪而过的嫌恶,罗千三赶忙介绍。
“丁五十七,这位是格斗场的里老,你见过,这位是唐老的孙女,唐府的掌上明珠,唐玉菲!”
提到那位唐老,即便如今志得意满的罗千三都难掩敬重,而对这位唐玉菲,罗千三则是表现出像对女儿般的喜爱和赏识。
“是这样,我已与唐府达成交易,你以后便是唐府的斗士了!”
这话罗千三说得极为感慨,回想不久前从棺材里见到的这只泼猴,一转眼竟为他带来如此巨量财富,不舍是肯定的,奈何唐府给得太多,根本没给他拒绝的机会。
“那就这样了,格斗场里老见证!”
双方在交易合约上签字,罗千三挽留吃个便饭,唐玉菲谢绝,瞅了王负剑一眼,让王负剑认新主,王负剑跪下,这样唐玉菲才脸色稍缓,让他起身,跟在后面。
罗千三让近卫代为送客,他语气依然客气,但这种和以往不同的行为宣告着身份的转变,他已不再是以前的罗千三了,而是跻身四大斗主府之一的罗大斗主,而唐府在这桩交易后,几乎失去一切,根本入不了他的眼,因此没必要再亲自送客。
唐玉菲是握着粉拳出文厅的,王负剑见这位新主人另一只手握着一把剑,正是落霞剑,他乖巧地跟在后面,随着距离大门越来越近,他的心跳越来越急,被囚困了这么久,终于要出这座鸟笼了,尽管目的地是新的鸟笼,但至少能让他获得片刻放风,有机会借机逃走也说不定。
这位唐府的掌上明珠年纪不大,只有超凡六阶,又没带手下,等会出去机会多多,王负剑这般想着。
终于到了大门口,整个空间灰蒙蒙的,一辆普普通通的马车停着,唐玉菲走到马车前,躬身说‘爷爷办妥了’,里面‘嗯’了一声,她将一封契书奉上,马车里的人没收,让把契书给王负剑,唐玉菲、罗府近卫全都懵了。
罗府近卫提醒:“唐老,这可是丁五十七的血契,是您拥有他的官方证明和……您三思啊。”
马车里的声音沙哑低沉:“多谢提醒,菲菲,将剑也一并交给他。”
所有人都大脑过载,唐玉菲那夸张的表情明显在说‘爷爷疯了’,近卫也目瞪口呆,要知道为了得到落霞剑和王负剑,唐府几乎付出了所有,现在只剩一辆马车,一个车夫,一个仆人,一个护卫,曾经的庞然大物居然沦落至此,一切都只为了这两件,现在居然剑直接送,血契直接给,那花费那么大代价的意义是什么?
虽然事不关己,但这种事近卫绝对不能坐视不理,他提醒血契是控制斗士的关键,万一斗士噬主,没了血契这道保险岂不凶险?
王负剑大抵听明白了,他心想唐府可能真的疯了,为了得到他这么玩?另外,怎么还有血契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弄的他都不知道,幸亏在罗府他没贸然出手,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马车里再次致谢,也依旧坚持,他已说了三遍不想再说了,接下来只剩沉默,唐玉菲头脑空白,极不情愿地将落霞剑和血契交给王负剑,王负剑第一时间没接,总感觉是套路,落霞剑和血契是真是假?若他接了会不会立即给他弄死?因此他说这两样贵重之物他无权拿取。
马车里已不发一言,唐玉菲盯着落霞剑和血契,贝齿轻咬道:“爷爷的话不容置疑!”
王负剑只好勉为其难接下,身为一名强大剑修,剑一入手他就知道落霞剑是真的,血契应该也是,他血脉都悸动了下,这血契实在吓人,应该能够掌控他的生死!比卖身契还恶毒!
马车里传来敲击声,唐玉菲会意,让王负剑滴一滴血在上面,王负剑照做,然后那血契突然着了起来,很快化为灰烬被风吹散,这一刻,王负剑有种久违的解脱感,他自由了!然而他认为事情没有那么简单,打起十二分精神静候对方之后的套路。
对方邀王负剑上马车,唐玉菲阻拦,她爷爷什么身份,四大斗主之一,格斗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巨擘级别的人物,一般人想见一面都难如登天,现在居然要让一个下贱的斗士同乘,要知道,这种殊荣连唐玉菲这个亲孙女都没有几次。
“血契已毁,他已不再是斗士,而是家人,和你一样。”
马车里的话再次让所有人为之一震,唐玉菲美眸瞪大,不能接受,刚刚还跪下认主的下贱斗士一转眼成了家人?近卫则更震动,他听说过‘家人’二字在唐府的分量,那是超过血缘的亲密关系,唐府的家人寥寥数几,但每一个都是股肱之才,备受唐老器重,近卫很快释然,唐府能倾尽所有换取王负剑,被视为家人也正常。
“来。”
对方催促,在唐玉菲嫉妒、憎恨、厌恶、悲伤的目光中,王负剑走到马车前,仆人退下,帘子掀开,他进入车厢。
车厢里更暗了,一个身影稳如泰山般坐着,对方看起来个头不高,有些谢顶,披着一件黑色薄袍,鹰隼般的眼睛格外明亮,正瞅着王负剑,王负剑下意识行礼,被对方扶住,王负剑心想这就是唐府斗主‘唐老’了。
“坐。”
唐老说,没有多少架子,但举手投足间散发着枭雄的余威,王负剑战战兢兢,坐在一侧,手紧握着落霞剑,这么近的距离,就算对方是觉醒境,真拼起来他未必没机会。
唐老打了个手势,马车缓缓启动,他挪开目光,回忆着什么。
“我曾有幸见过和你使相同剑法的人,不是普通快剑,你火候虽然差不少,但有她的影子,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谁。”
“不知。”
王负剑心想对方见过掌门伊水芳?不管怎样,掌门交代过,不能透漏见过她,否则会带来麻烦。
唐老目光一瞥,不再多问,只说那人救过他一命,现在他做些微不足道的报答,让王负剑若想离开随时可以离开,不过他建议还是跟他去一趟笑口堂,医治星能绝失。
王负剑心中一动,多想现在就跳下马车离开,但这位唐老说得是真是假有待商榷,万一是先礼后兵呢?花了那么大代价才交易到的他,就这么放走?反正王负剑不信,他不敢去赌人性,那无异于赌命,因此他决定先静观其变,不管对方真心还是假意,只要有耐心,无伤逃离的机会肯定会有,届时他要逃得干净利落,彻底撇清。
“一切听您安排!”
王负剑低头弯腰,表现出顺从,唐老点点头,又提起自家孙女,想让王负剑教孙女剑法,不知王负剑意下如何,王负剑听命,唐老又问王负剑姓名,不是丁五十七,见王负剑似有难言之隐,唐老建议暂时可以叫‘唐恩’,另外,作为家人,不必那么紧张。
王负剑接受‘唐恩’这个化名,请示能否到马车外面,唐老问跟他待一起不自在吗?
“有点,关键小人有个习惯,无论何时何地都要练剑,在这练剑的话怕伤到您。”
“……”
唐老先是无语,立即笑出声,“怪不得你剑法能如此恐怖,就如你所愿,请自便。”
于是就有了接下来一幕,马车在最前方,车夫和仆人坐在前面,唐老坐在马车里,护卫骑马在一侧,唐玉菲骑马在另一侧,后方,王负剑边骑马,边挥剑,他骑术不行,在马上挥剑的动作不算好看,何况他还不停下马,上马,挥剑,就更别扭了。
唐玉菲头疼,唐府从声名浩大的四大斗主府朝夕间沦落为倾家荡产、无所依附的流民,她也从万众瞩目的掌上明珠成为连一个丫鬟都没有的落魄小姐,倒是有个陪练剑的,这种练法她宁愿一辈子不学。
护卫的年岁比唐老还大,恐怕得有七十多岁,白发苍苍,满脸皱纹,身背弓,腰带刀,挺胸抬头,目光锐利,老当益壮,一看就是一位经验丰富、十分可靠的护卫,除了年纪太大了,早该退休。
仆人的年纪就更大了,是一位约莫八十岁的老妇,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像具尸体一样,这都到了入土的年岁,和年近六十岁的唐老相比,都不知道谁照顾谁。
车夫的年纪还算正常,三十多岁,但那张毛茸茸的脸,加上缠在腰上的尾巴,分明是某种猫科妖族,他似乎天生一张笑脸,脸上的有几道胡须般的印痕,在这昏暗不明的环境中看上一眼着实吓人。
相比起来唐玉菲就正常多了,她身材高挑,气质知性,容貌极美,十五六岁的年纪兼有稚嫩和成熟的味道,哪怕戴上面纱,走在路上都不时引起注意,她则无视这些注意。
而作为这个队伍的一份子的王负剑,同样奇葩,不好好骑马,一直耍剑,路人纷纷避让,免遭池鱼之殃。
就这样一路到了城门口,王负剑这才知道原来格斗场这么大,都成了格斗城,门卒示意停下例行检查,格斗场好入不好出,尤其斗士,绝不准私自出去,这是为了保护斗主利益,防止斗士私逃,而王负剑还穿着罗府的斗袍,一看就知道是斗士。
“混账!不认识我唐府车辆吗!”
唐玉菲细腿一夹马肚,冲上前去,她年纪稍小,威棱颇大,其他几个门卒都不敢直视,为首的门卒队长是一个胖子,他盯着唐玉菲,面带微笑,说自然认识,请唐小姐莫怪,最近格斗城里涌入太多人,鱼龙混杂,上头传下命令,必须认真检查,所有人都得下马。
唐玉菲娇颜布满寒霜,她据理力争,出门检查的确没错,可一般斗主出行是不用检查的,身为四大斗主府的唐府就更不用了,现在这么较真,分明是与唐府为难。
马车里,唐老让唐玉菲给门卒们一点辛苦费,唐玉菲照做,门卒队长连忙摆手,坚决不收,于是一队人只能下马接受检查。
“那个,马车里的人也得下来。”
唐玉菲眸子闪过杀意,这会儿门口已聚集了一些人,等着排队出城,看到这一幕有催促的,有旁观的,帘子打开,在八十岁老妇仆的搀扶下,唐老下了马车,王负剑见到这位唐府斗主比想象中还要矮,顶多一米六,发福的身体加上谢顶的头发,和帅字不搭边,但身上的气势却像两米六般,一下车,围观的人不禁噤声,刚才还咄咄逼人的门卒队长吓得一哆嗦,赶忙上前行礼。
“上命难违,还请唐老恕罪!”
门卒队长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唐老没有太多表情,说无妨,给大伙添麻烦了。
检查过后,马车终于能继续赶路了,等马车走远,有门卒骂骂咧咧道:“今时不同往日,谁都知道唐府自杀了,神气什么!”
队长笑了笑,表示太可惜了,唐玉菲这样美人以后要见不到了,手下嘲笑他还真敢想,队长挺了挺胸膛,以前他高攀不上,现在的唐玉菲是掉毛的凤凰,落汤鸡一只,有何不敢想?
格斗城越来越远,唐玉菲好几次回头去看,眼中不舍不甘,唐府是唐家的大本营,是一代代祖辈打下的江山,现在就这么没了,她感觉自己像没了家的小狗,可怜可悲,一切的根源都是这个下贱斗士,她有多爱唐府就有多恨王负剑,唐恩?他配姓唐?
“爷爷,我不想走。”
唐玉菲来到马车跟前,用几乎哀求的语气说,这与她知书达礼的外表大相径庭,现在的她不是唐府的未来斗主,而是一个负气的孙女,唐府都没了,她还当什么未来斗主!
马车里唐老平静的声音传来:“爷爷也不想走,但这里皆是黑暗,我们得寻找光明。”
唐玉菲知道‘光明’指的是什么,反问:“我们唐府本身就生长于黑暗,光明真的适合我们吗?”
“会适合的。”
爷孙俩的对话声音不大,后面的王负剑听得七七八八,他也最后看了眼越来越模糊的格斗场,自由正越来越清晰,他一辈子都不想再回去了,而跟着唐府一行果真能寻得光明,还是有更可怕的黑暗等着他,他不知道,他的命运依旧没有完全掌握在自己手里,何时才能回到谪水城,回到惊鸿派啊!
出了格斗城,自从进入旧城以来,王负剑终于有机会好好观察下这个无规则的地下世界了。
天总灰蒙蒙的,那不是真正的天,自然也就没有太阳月亮和星星,高空之上,目之所及皆是混沌,空气流通甚至好于上面,王负剑挥了这么一会儿剑,只觉神清气爽,一路上有几个还算繁华的镇子,更多的是荒郊野岭,唐府一行在经过第三个镇子后,这一段路的荒郊野岭貌似很长。
王负剑乐得没人注意,沉浸在练剑的自我世界中,唐玉菲真的服了,这下贱斗士果真如他所说,骑马练剑、吃饭练剑、休息也要练剑,已经到了无可救药的地步,或许到笑口堂该治的不是他星能绝失,而是练剑成疯。
马车经过一片小型峡谷,昏暗中不时有鸟鸣传出,忽然一支冷箭从上方射下,从斜后方直指马车,王负剑正在练剑,吓了一跳,那箭在马车后一米前被劈成两半,从车厢两侧擦了过去。
王负剑整条右臂狂震,巨大的力量差点将他手中的落霞剑震飞,可见那一箭之可怕,七十岁护卫早已张弓搭箭,咻一声,箭射入黑暗中,片刻后一声惨叫传出,一个人影从高处滚落下来。
咻咻咻!又有十数道箭矢从两侧射下,七十岁护卫几乎瞬间连射十数箭,将那些箭矢击落。
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半晌,一阵朗笑传出:“不愧是百步穿杨李军牧!看来阁下宝箭未老啊!”
二十几个黑影现身,前后左右将唐府一行围得水泄不通,这些黑影身上几乎都散发着红色星能,宛如鬼魅般,其中一人更是橙光湛湛,清一色的觉醒境,还有一个神脉者!
王负剑冷汗直冒,挥剑的动作慢了下来,胯下马匹不安地动着,来者不善,他将何去何从!
七十岁护卫李军牧冷笑道:“既知我威名,你等宵小还敢来送死?”
这些黑影都黑衣蒙面,看不出身份,为首之人慨然道:“我们也不想来,奈何诱惑太大,利欲熏心,所以就来冒犯阁下和唐老了!我等既不贪图唐小姐美色,也不奢望唐家的灵疏经,只要那原本属于落霞亭的落霞剑和这个七阶斗士就行!只要唐老愿意割爱,我等必记下您的大恩!”
王负剑心中一凛,好家伙,冲他来的,怪不得这些人的目光始终锁定在他和他手中的落霞剑上。
马车里,唐老沉声道:“这里没有斗士,只有我的家人唐恩,至于落霞剑,我已赠于他。”
听到‘家人’,还赐了姓名,众黑影皆是一惊,满眼艳羡,有黑影提出:“如果唐老愿意收我做家人,我愿临场倒戈!”
有人开头,就有人跟进,二十几个黑影有五个都这般表示,把为首黑影搞得很尴尬,不等他开口,唐老直接拒绝,说得比较委婉,但大伙儿都听出来了,他们不够格!这就很让人恼火了!
为首黑影捏了把汗,让唐老速速将人和剑交出来,否则真动起手来,刀剑无眼,伤了其他人不要紧,要是伤了唐小姐这个独孙女,想必唐老会心疼的。
唐玉菲一路上气咻咻的,此刻却无比冷静,幽幽道:“既然爷爷已认了唐恩为家人,那便与我一般重要,岂能交出?我爷爷是仁慈之人,不愿见血,诸位最好速速离去,晚了就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