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做什么。
随着温玉瑶的一声尖叫,两人才从静止的状态中挣脱出来。
孙师道青肿着一只眼睛站在桌案前,看着上面的饭菜,问道:“温姑娘,是在等我一起吃?”
温玉瑶手脚无措地坐着,因为先前的梦境,还有些面红耳赤,她低着头,否认道:“是,不是,这,我已经吃过了,你要是没吃饭,我可以帮你热一热……”
孙师道说道:“啊,那也不必了,我已经吃过了。”
说完,孙师道就去收拾整理自己的药箱了。
“怎么和想的不一样……”温玉瑶捏了捏粉拳,心里暗暗生着闷气。
收拾之后,两人坐在了堂屋的门前,一起看着天上的弦月。
“温姑娘,你要和我说什么?”刚刚温玉瑶说有事要和他说,坐好后,孙师道侧头看着温玉瑶问。
房屋里的烛火泛着黄白的荧光,像一只栖息于旷野中的萤火虫。
天上月朗星****隐在夜幕里,若隐若现,龙须柳光秃秃的伫立在月光下,旁逸斜出。
温玉瑶裹在厚厚的红棉袄里,双手悄悄揉搓着自己的衣角,吞吞吐吐地说:“我,我明天要回家了。”
孙师道闻言,沉默了一下,他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就是明天。
其实,算算也不早了,她三个月前就应该离开的。
过了一阵,孙师道才说:“嗯,好,祝温姑娘,一路顺风,平安到家。”
听到他答应的这么爽快,温玉瑶心里有些不高兴了:“你就这么希望我早点走?”
孙师道忙解释说:“不是的,温姑娘误会了……”
温玉瑶问:“那是什么?”
“我只是觉得温姑娘独自出来了这么久,家人也是该担心了,理应回家看看。”
温玉瑶闻言,这才稍稍宽慰了一些,她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问道:“那,那我以后还能再过来住吗?”
孙师道笑着说:“这有可不可?那个房间,我就为温姑娘留着。”
“那你希望我再来吗?”温玉瑶声若蚊蝇地问。
孙师道有些难为情起来,他结结巴巴地说:“希,希望啊,朋友,朋友们来了,我都是欢迎的……”
“是像欢迎参灵子那样的欢迎,还是……有什么不同?”温玉瑶追问道。
孙师道看着天上月,天上月看着地上人,相对两无言。
“哼,我就知道你不是真心希望我再来!”见他不说话,温玉瑶又生起气来,气鼓鼓地说。
过了片刻,孙师道叹了口气,幽幽说道:“温姑娘,我其实明白你对在下的心意……”
温玉瑶一听,顿时一愣,马上紧张了起来,心道:“什,什么心意,我表现的有那么明显吗?”
回想一下,自己这段时间,也不过是主动帮他晾晒草药、主动帮他洗衣服、主动给他烧饭做菜、主动帮他打扫、主动帮他缝制衣物,都是这种不足挂齿的小事而已,好像并不明显吧?
“你,你,你是什么意思?我对你有,有,有什么心意?”温玉瑶结结巴巴起来。
孙师道转过身来,看着温玉瑶,神情从未有过的严肃认真。
温玉瑶顿时被他看的有些紧张起来。
孙师道说:“温姑娘秀外慧中,又活泼可爱,既上得厅堂,又下得厨房,处处都是好的……”
“但是呢?”温玉瑶听出了他言语间的意思,打断了他的吹捧,冷冷问道。
孙师道微微一愣,措辞说道:“温姑娘莫怪,这并不是你的问题,而是我自己的问题。”
“你有什么问题?”温玉瑶疑惑问道。
孙师道双手交叉着,搓了搓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说道:“在下跟温姑娘说过,在下所得的【寒晶绝冻】是一种绝症,绝症的意思是,在下……活不久了。”
温玉瑶的身形晃了晃,险些摔倒。
但她看向孙师道,发现他的眼神却是如此澄澈洒脱,坦然到仿佛是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仿佛他从出生起,就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这没有悲伤的悲伤,反而让温玉瑶的心里,更加的难过和心疼。
“我会想办法治好你的。”温玉瑶声音坚定地说。
孙师道笑着摇了摇头。
他本想说,自己的父亲是世人公认的神医,他都对自己的病情束手无策,而他早已经看透,也早已经不抱希望了。
但是他没有说出口,对于怀有希望的人,不该投以绝望。
她本想说,在自己父亲的典阁中还收藏着半部《神农经》,那是天下第一医术奇书,上面可能会有治好他的方法。
但是她也没有说出口,对于报以绝望的人,不该随便投以希望。
孙师道说:“温姑娘,你值得更好的人,你也一定会遇到更好的人,你们会举案齐眉,生生世世,长长久久……”
听到他用平和孤寂的声音,说着祝福她和别人的话,温玉瑶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
“我可能很快就会离开这个世界,你也很快就会忘了我,我们就像是彼此生活中的过客,擦肩而过时,偶尔一次凝望,再互道一声珍重,然后便是匆匆流年……”
“不是的,不是的……”温玉瑶把脸庞埋进了臂弯里,身体颤抖着,努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
“所以我宁愿孤居在这里,不与任何人靠的太近,这样,当我离去的时候,便不会有人太为我伤心。还偶尔能为山下的人们治疗一些病症,于我而言,此生便也足够了。”
“不行不行,不够不够~~”温玉瑶再也隐忍不住,她一下子扑到孙师道的身上,搂住了他的脖子,跪在他的怀中放声痛哭起来。
“我要你活着,好好地活着,长久地活着……”
孙师道双手在她两旁展开,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没有去拥抱和安慰她。
只是任由她抱着自己大哭,鼻涕眼泪都滴落在自己身上。
孙师道的眼睛有些红,泪珠充盈着眼眶,在里面摇摇欲坠。
他的内心,其实远没有他说的那么豁达,在那最深最深的地方,一直存在着一点点希望,期盼着奇迹发生的希望。
只是,他觉得越来越渺茫了而已,渺茫到他甚至都忘记了它的存在。
良久之后,孙师道把温玉瑶扶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站着,孙师道双手帮她轻轻抹去脸上的眼泪,努力勾起一丝笑容,说道:“和姚慕白一样,以后,你也是我的妹妹,我也是你的哥哥,怎么样?”
温玉瑶使劲儿地摇着脑袋,像一个放大版的拨浪鼓。
“不要不要不要……谁要当你的妹妹,我只要,我只要……”温玉瑶说不出口,顿了顿,又说,“我一定会找到办法治好你,明天我就会离开,你要等我回来。”
孙师道苦涩地说:“我哪里都去不了,离开了红莲热泉,我可能都撑不过一年。”
随后,孙师道又说:“而你这么年轻活泼,你应该行遍天下,看遍人间繁华,而不是陪我这样一个将死之人守在这里。”
“繁华有什么好看?天下又有什么好看?天下繁华加在一起,都不如你!”温玉瑶又扑到孙师道怀里哭了起来。
孙师道心里很感动,但是身体却不敢动。
“最后,我还有一句话送给温姑娘。”孙师道轻声说道。
温玉瑶从他怀里站起来,抹了抹眼泪,哽咽着问道:“什么话?”
孙师道说:“这世间,美好的事物比黑暗的事物更多,世上有很多像你我一样有缺憾的人,也有很多像华龙岗和卖糕女一样幸福的人,大家都在渴求着越来越好的未来。对于罪恶,我们理应施以惩戒,但是对于良善,我们也应当施以援手,还希望温姑娘以后,能够多多行善。”
温玉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孙师道拱手行礼道:“温姑娘,我们就此别过,望你归途平安。”
温玉瑶身形晃动,欲言又止。
当孙师道要转身离开时,温玉瑶忽然扑上前去又抱住了他,向他嘴巴上亲去。
孙师道吓得连忙转头躲开,温玉瑶的香唇亲在了他的脖颈处。
温玉瑶见没有亲到,很不甘心,干脆两只手扶住他的头,把他硬给掰正了过来,力气大的出奇。
温玉瑶身高不够,于是踮起脚尖,在他的嘴唇上,用力地亲了上去。
柔软、香甜、温热,还夹杂着泪水微微的咸味。
亲了良久,直到温玉瑶头脑中的热度降了下去,这才松开,她面色潮红,滚烫灼热,羞怯地转身向后跑去。
但是很快她就发现跑错了方向,又尴尬地转身,手足无措地低着头从孙师道身旁跑了过去。
直到温玉瑶远去,孙师道才回过神来,他伸手抹了抹自己的嘴唇,放下手来看到上面微微的红印,苦涩地笑了。
初吻,香甜又美好。
这一晚,两人在床上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温玉瑶时而心花怒放地双脚乱蹬乱踢,时而又娇羞地蒙上被子,在里面扭来扭去。
孙师道时而嘴角勾起浅笑,时而又凝眉叹息。
翌日,清晨,寒霜如雪。
苗圃里的蔬菜和药草上,药架上,房檐上,那棵龙须柳上,都蒙上了一层淡白的霜。
已经长大了的三只鸡、两只鸭,躲在铺满了干草的暖和的木笼里,甜甜地睡着。
一红一白两尾锦鲤头衔着尾,尾衔着头,在那口大水缸里转着圈儿地游着。
西厢房第一间的房门被拉开,温玉瑶穿着一袭红衣黄裙,披着绣金丝红袍,从里面走了出来。
看了看堂屋,房门还紧闭着,孙师道还没有起床。
温玉瑶白皙洁净的面孔上,比昨晚,多了一些坚毅和沉静。
她左手一挥,五封信从她袖口中飞出,从半掩的窗户里飞进了堂屋的桌案上。
温玉瑶看了眼堂屋,撑开红伞,红伞缓缓旋转,带着她向上飞起。
一堆礼盒从西厢房里飞出,跟着她整齐地排队飞起。
温玉瑶浮空片刻,泪水充盈眼眶,最终双眸闭气,飘飞而去。
像一朵火红桃花,绽放在泼墨山水之中。
孙师道站在那扇半掩着的竹窗后,斜下里看着远去的温玉瑶,沉默不语。
最终,他转过身,看到桌案上的几封信,其中一封是给他的,上面写着:孙师道亲启!
其余四封分别是给姚慕白、华龙岗、钟离蚩和参灵子的。
孙师道拿起自己的那封,拆开来,展开信纸,上面显出歪歪扭扭的几行字迹,看来是没有好好练过书法。
信上写道------
“首先,我决定了,这个小院现在有名字了,叫做--思玉闲庭,不管你同不同意,就这么叫了。以后就是乌梅子镇、小黛山、思玉闲庭。”
孙师道看到这里,不自觉地笑了笑,接着往下看,下面只有四个字。
“其次,等我!”
孙师道握着信,看了良久,才缓缓收好,放回了衣袖里。
几天后,又到了孙师道进山的日子,几个人又轮番过来护法。
他们都在堂屋里看到了温玉瑶留给自己的信。
剑神姚慕白打开信封,展开信纸,看到上面写道------
“姚大哥,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请你帮忙看护好他。”
姚慕白自然明白,他,指的就是孙师道。
“姚大哥,你一直追求无上剑道,力求人剑合一,走的是无情剑的路子,但是看看华龙岗结婚之后,功力又有精进,或许,你也可以试一试有情剑?做媒的事情,就交给我这个专业媒婆吧,哈哈哈哈!”
姚慕白一向冰霜笼罩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无奈地笑容。
武神华龙岗不识字,姚慕白等他到了,把他的那封信给了他才离开,但是信的内容他就更看不懂了,于是等他回到家找到媳妇儿,让蒙学水平的卖糕女一字一顿地读给他听。
“华大哥,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请你帮忙看护好他。”
“要对嫂子越来越好,更不准欺负她,不然等我回来,一定替她报仇!”
卖糕女看完信,瞪着华龙岗,娇嗔道:“听到没?你要是敢不对我好,我就对玉瑶妹子说,让她给我做主。”
华龙岗挠挠头,憨笑着说:“不会不会,我怎么会欺负你?我会一直对你好的。”
“傻样儿吧。”卖糕女笑骂了他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华龙岗搂着丰腴的媳妇儿,笑容由衷地绽放在黝黑的脸上。
“哟,还没人给我写过信呢,我来瞧瞧。”看到信的酒神钟离蚩很是兴奋,他迫不及待地拆开信封,只见上面写道------
“钟离酒神,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请你帮忙看护好他。”
“等我再学几个新菜回来,咱们一起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哈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好!”钟离蚩连叫了几个好,抚须哈哈大笑起来,然后举起酒葫芦,猛灌了一大口酒,就着一小碟花生米吃了起来,那滋味,仿佛已经吃到了温玉瑶给他做的满桌子好菜。
“哼,居然还会给我写信?”参灵子拿起桌上最后一封信,拆开来,看到------
“那个谁,我有事要离开一段时间,我已经拜托其他三位照顾他了,你就早点回家吧。”
“对了,记得留下几根好参,我回来了给他熬汤补补。”
参灵子啪地把信摔到了桌上,咬牙说道:“好丑陋的字!和她本人长得一样丑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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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雾山,瘟神府所在地。
愁云惨雾笼罩在山间,把整座瘟神府隐藏其中。
这些烟雾,其实都是瘴毒,以防有不明来历的人随便进来。
瘟神府建在隐雾山山顶,占地广阔,四面围墙皆是由黑色大石砌成,高余两丈,巍峨壮观。
入口处一座青铜大门更是高余五丈,上面镌刻着无数古老符文,斑驳厚重,古朴恢弘。
一团红雾穿破氤氲缭绕的烟雾,降落在青铜大门前。
此时,瘟神府内外已经落满了厚厚的积雪,踩在上面,像松软的鹅绒,沙沙作响。
青铜大门前,早已站着一个人在那里等候,他头上顶着一只带着缺口的破碗,衣服筚路蓝缕,却也还算干净。
虽然天气冷冽,他衣衫单薄,却没有寒冷的感觉,笑容满面地望向半空。
一只红瞳渡鸦站在他的肩膀上,脑袋不断向四周转动着。
见到红衣女子落地,那人忙迎了上去,欣喜说道:“欢迎小姐回府!多日不见,属下甚是想念。”
温玉瑶见到他也是一笑,收起红伞,然后扔给了他,径直往里面走去,说道:“小穷神,我老爹呢?”
“老爷正在您的别院等您呢。”
“好,走!”
小穷神肩膀上的渡鸦飞起来,高叫几声,一群渡鸦从瘟神府里飞出来,叼起陆续飞来的礼盒,飞进了府里。
温玉瑶穿过多重高门大院,兜兜转转,来到了自己的别院。
她的别院里亭台楼阁,假山嶙峋,虽然入冬,却流水淙淙,热气蒸腾,一派富贵气象。
穿着一身墨绿色衣服、戴着高帽,高帽中间一个白色圆圈,圆圈里写着一个大红“瘟”字的瘟神老爷正坐在院中的一个青铜桌边,手执一盏青铜盏,自饮自酌,他身高两丈有余,巍然似一座小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