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父愣在当场,这是个什么事,伐树?这到底是医生还是风水师?三服药之后如何办?总得看孩子病情再做斟酌才是,继续抓药还是需换个方子,抑或针灸推拿?
见教授已经歪歪斜斜走远,只得叹了一口气,回去看儿子,只见儿子已然吃了药睡着了,小脸红润,随着呼吸舒展,忽地又咯咯笑了一阵,睡梦中又咳了几声,夫妇两人顿时又是揪心起来,这种事情已经持续两年了,每月便要来一两次,二十五六岁的年纪,两人的发丝却略显斑白。
见小儿咳了一阵又沉沉睡去。两人苦笑一声依着小儿和衣而眠。
迷迷糊糊间,何父见一座大山压在自己身上,又有个大手掌朝着自己呼过来,遮天蔽日!何父倒吸一口冷气,难道自己也大闹天宫了?
这一口冷气吸进来,何父顿时便醒了,睁眼看时,只见小儿坐在自己胸口,粉粉嫩嫩的小手掌没轻没重地拍着自己的脸玩。何父展颜一笑,在小儿屁股上作势轻轻拍了两巴掌,又把他翻到旁边坐好,嬉闹间吵醒了夫人。夫人揉了揉,见父子嬉闹没来由地开心起来,人生若是停在这一刻多好!
转眼间,见外面已经天光大亮,又看了一眼院子里的小型日晷,竟已到了辰时三刻!
听到此处,崔唐二人对视一眼,医学生对此十分敏感,韵律,节奏,呼吸等等都能对人的情绪造成巨大的影响,另外小儿哮喘发作期间,多伴着咳嗽。夫妻两人能够沉睡良久,一则之前几晚都不曾好好睡过,二则定是孩子呼吸沉稳,不咳不喘,方使得两人心神安宁!
当时夫妇却不知这些。夫人慌忙起身,两年来从未这么晚起来过,她需准备一家的早食,两人还需去赶工。何父是木工坊的长工,自己是浆洗店的长工,都是底层工种。每年只有六十天左右的假期(注三),昨日是旬假,今天可是要正常上工的,特别是丈夫,手艺精湛,最近可能要升主事了,这事可耽误不得,升了主事月钱翻倍不说,每年有百多日休假,能多陪陪小儿!
匆匆忙忙去到东厨,见小妹已经做好了早食,笑盈盈看着嫂子,嘴角的梨窝闪着俏皮。夫人看得一阵心酸,自己夫妻两人忙于照料小儿,疏忽了小妹,小妹才十一岁,本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体恤大人了!
吃完早食,夫人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夫人本是个没主意的,小儿患病后更是依赖丈夫,此时便抓着丈夫的手诉说自己的心情。
何父皱眉:“莫要疑神疑鬼。”
小妹心思细腻,细声细气道:“似乎整个早食都未听到咳嗽声!”
夫妇悚然而惊,看向何中立,中立尚小,咯咯笑道:“父亲好丑,母亲也好丑,就姑姑好看!”
小孩说话慢,一字一句慢慢吐出,这一句话说完,其实时间已经过去许久。
两人见小儿诺长一句话说完也不咳嗽。呆了良久,慢慢地,两人眼角眼泪涌了出来,似乎漫漫黑夜中天光忽地刺破了黑暗,又如溺水弥留之际,湖水褪尽,第一口气灌进了嘴里。两人相拥而泣,越哭越大声!
小妹见状也抱住了何中立,只是有些疑惑不是否该与兄嫂一起哭。
小何中立被姑姑勒得咳了两声,一家人顿时就愣住了,难不成是空欢喜一场?
唐师妹问:“后来怎么着?快说快说!你后来到底好了没?”
崔嘉彦拍头掩面。
何中立丝毫不在意他两人:“唉,哪有一服药就能好的!”哈哈一笑:“我吃完三服药才好的,父亲伐了那株柳树,而且自此再没犯过!”
唐师妹鼓掌大笑:“好了好了,何师兄你真是厉害,太棒了!”
崔嘉彦再次拍头掩面。
何中立接着道:“只是病是好了,我父亲立志让我学医,还非得小儿科,造化弄人啊!钱教授是个闲散性子,爱与同窗们喝点酒,性子随和得很,但钱老故去后,他弟子阎王就严苛至极,我这诊病偏差也不大,但到了阎王那儿,差分毫也是错,小儿科实非我所长,不知何时能入内舍了,若不能拿到许可行医,老父亲非拍死我不可!”
崔嘉彦沉吟:“何兄,我瞧你用草药,不拘一格,不如转去王克明教授处,他正嫌门下弟子呆板,不懂变通,难以精进,你若去他处,必有一番作为!”
何中立沉思良久,忽地发足狂奔,一路往上舍去了。
崔嘉彦和唐师妹对视一眼,愣了半晌,忽地神色扭捏,欲言又止,似乎想说些什么,又说不出口。憋了片刻,言未出口,脸已通红。
唐师妹见他纠结,奇道:“崔师兄,你怎么了?”
崔嘉彦深吸一口气,鼓足了勇气道:“师妹,我本月的补助已经发下来了,不如一起去会仙楼吃点好的。”
唐师妹眉毛一挑,她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物,此时见崔师兄神情,心中顿时了然,嘻嘻笑问:“师兄知道我为何学儿科么?”
“为何?”
唐师妹嘻嘻一笑:“为我幼子!”
张师兄感觉一道惊雷劈将下来,正中脑袋!嗡嗡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唐师妹眯着眼又道:“犬子方才一岁,尚需陪伴,告罪!师兄自去庆贺,若有闲暇,能觅一良配最好!”
说完蹦蹦跳跳地走了,
崔嘉彦呆立无言,适才因为学分不足进不了内舍而泫然欲泣的女子和现在这个是同一个人么?
注一:太学相关信息取自《宋史.选举志》,《宋史》其他篇章也多有提及。
注二:酒楼食物酒名皆来自《东京梦华录》,后文不再注释。
注三:取自《文昌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