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离阳谷县城,南行直下一百二三十里,便是八百里梁山水泊。沿着水泊北岸边缘一路斜斜转向西南,便是直通汴梁的五丈河。这一河一泊,加上泊东的北清河,向东便能直通大海。
京东东路的财税钱粮,全靠这条水道向东京转运供给。此时梁山泊中已经有零星强人出没,比如三阮兄弟那种半专业的私商。五丈河此时因黄河屡次夺道而淤积,不再通行大型漕船,漕船入梁山泊后,不得不转行到徐州南部的淮阳军,入淮河再接入汴河,绕行数百里再去东京。
此时的五丈河还能通行小型船舶,河流所出的水产还是很大一项出息,沿河的河堤还是一条长行的主道。
武楝按站走路,按站住宿,绝不走小路夜路,住店只住大店不住小店,只住单间不住通铺。河面上时时都有客船来往,武楝为了省事,不去遭遇水面上的好汉,不让人拿着快刀逼问想吃板刀面还是吃馄饨,一直强自抑制坐船的冲动,只在岸上行走。他怀揣巨款,却都是细软银票,身边只有二十来两散碎银子,不足以引动江湖人物留意,加上穿的又是军服颇有避邪功效。世上象泼皮牛二那样一心要寻死的浑种毕竟不多见,因此路上也还算平稳。
就这样吃癞碗,睡死人床,非止一日,来到了定陶,勉强可说是行程过半。此处因范蠡携西施定居而得名,号称天下之中,著名的定窑白瓷便是此处出产,又有运河连接泗水和五丈河,虽说只是一个军治,比东平府城还要热闹些。
当晚入住的吉昌店很是宽大,也有穿行来弹唱的歌女,算命打卦的星士,这些俗烂娱乐对武楝来说不值一哂。武楝向小二要了一份活鱼一瓶酒,几样小菜,全都搬到房里来,算是犒劳自己,也算是致意先辈锦毛鼠白玉堂,为此还特意要了几个馒头,预备着酒后掰碎了用来泡鱼汤吃。
对于院门外的那些烂热闹,全都充耳不闻,连想都不去想。
奈何树欲静而风不止,没有在荒郊野外撞上强人好汉,却在这繁华市井中遇上了顶头强风,还更难对付。
武楝正吃得渐入佳境,就见店小二引领一位富家翁进了院门房门来到桌前,说是店里的老板。武楝只是翻了翻眼珠,却没有开口搭理,意思很是明显:我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我不欠你的,你更不欠我的,我与你无关,你也与我无关。我这里正吃着喝着,你过来打扰,这是何意?难不成你想找我索要签名?
店家自知理亏,还是硬着头皮说起,原来门外来了两位女道士,看中了武楝这个小院,想要武楝搬出去,让一让。谁都知道这个年月道士是得罪不起的,还请武楝多作担待,能让一让,店家免收武楝今晚的店钱饭钱。
“你这店如此宽大,难说就再无别的房舍院落?就算让,非得就叫我让?”
“我何尝不这样说?奈何人家仙姑就看中你这个院子,说什么气息好,合于仙家修炼,咱也说不清楚。。。。。”
武楝冷笑,心说有本都头这个穿越者坐镇,这个小院的气息怎能不好?他自然不会相信这等鬼话,却也知道牵扯到这个话题那就再也撕扯不清。索性一口回绝:“气息好也罢,歹也罢,反正我是不会让的。仙姑若是看见这房这院的气息好,她们明晚就留下来多住几晚,就算掏钱把你这店买下来也没人拦着。不过今晚她们却得忍一忍,等住过了这一晚,我可就不管了。”声音还颇大。
这番骚话原本没有必要说,说出来就是为了挑衅生事。
武楝讨厌男女秃驴,同样不喜欢男女牛鼻子道士,两者全都是浮浪奸滑之人,社会的蛀虫渣滓。
宋微宗崇道,大修道观宫观,亲近男女道士,给道士官做,宠信到言听计从,容许道士胡作非为,任由道士强占民田、勒索民产,还规定官员见了道士必须要行礼,已经到了匪夷所思的程度。究其原因,是道教经过许多年的演变,到北宋时期终于出了几个能人异士,终于活明白了。他们梳理了行业痛点,更新迭代了新打法,搞出了新抓手,弄出了新突破。
他们宣称皇帝是天神化身来统治人间的,进一步把皇帝神化。此前虽然早就有天子之说,但天子毕竟还只是肉身凡胎,神性不那么强烈,在道士们新创作的理论中,天子已经成为半人半仙的奇怪物种了。
说徽宗是上帝的大儿子,是“神霄玉清王”。
神权政治终于发展到了一个全新的阶段,尽管仍旧还很粗糙。
如此不要脸愣舔硬舔的学说,有哪个皇帝会不爱惜呢?宋徽宗满意之下,称赞某位道士是什么“聪明神仙”,自己是什么道君皇帝,也就是说是道教最大的大教主。
道家出理论,皇帝出军队,两家强强联手,岂不是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世世代代享受不尽?
其实全都是草台班子,都是些凡胎俗子,都是无聊的俗人,都要拉屎都要放屁,象这样成天生活在马屁之中,成天被别人催眠,被自己催眠,这帮混蛋也当真就忘乎所以了。没有他们想不出来的花招,没有他们弄不出来的游戏,不弄出个靖康之变来,绝对是不肯收手的。
对于宋徽宗的这些男女道士,武楝是加倍地讨厌,百倍地讨厌。
武楝的牢骚话说完,一阵轻风吹过,半掩的房门变成大开,闪出门外的两名仙姑来,道服精洁,仙气飘飘。
武楝只是一抬眼,就已认定两人绝对是个俗物浊物,绝不会是什么神仙高道,哪怕隔着二里地,他都能闻到有人渣的气息。
就在这一瞬间,双方的目光就对上了。男人的目光在说:我知道你们是个什么玩意,别他妈的装了。
女人的目光在说:你实在太狂了,等着去死吧。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你为什么非要揭我的短?就算你已经看穿了我,你就不能装作没有看穿么?
武楝喝干一杯酒,吃了一块鱼,坐在哪里抬手邀请:“听说你们道家不忌酒肉,二位既然看中了这个房这个院,不妨进来坐下同食同饮,今天这顿饭我请。”
这明显已经属于調笑了,让人家进来,你又不出去,还同食同饮,让人吃你的剩饭,喝你的剩酒,你还想干什么?男女有别你不知道么?
店家脸都吓得白了,几乎就要当场瘫软在地。不解地看着武楝,似乎在说,仙姑们若是当场作法,弄起神通要了你的小命,我这店不也跟着倒霉么?
一名仙姑挥挥手,指指店家和小二:“这里没你们的事了,你们去吧,没有呼唤不许再来。”
店家走后,两人移步进房,选了一个很能显露风姿的角度站好。还是那名地位稍底的仙姑开口:“这名军汉,你知不知道道君皇帝有命,下自阶级使臣,上到丞相枢密太尉,不论文职武职,见到道士都要以礼相待?就算是道君皇帝本人,见了某某道长,也是言必称先生,你为何如此放肆?”(此处之所以不指名道姓,是因为所谓某某道长在群演世界还有许多的徒子徒孙,咱们好靴不踩臭狗屎。)
武楝摇头:“不知道,没听说过,我也不想知道。只知道开天辟地以来,凡事都讲究个先来后到,这个道理二位知不知道?为何就非得要我让着你们?难不成你们还真是神仙?你们要是真有那种能为,为何还要住店还要饮食?”
“听我的话,二位抓紧去住别的房间,再要耽搁下去,今晚怕是没有房子住了。”
“我跟姐姐可是奉了某某道长的指命,从青州某某观一路长行过来,去东京面圣见道君皇帝的,某某道长又是奉了道君皇帝的旨命,这都是有文书的。你如此下流无行,目无道长仙姑,我们写个字条送到衙门里,就能打你个半死,再刺配三千里。”
道君爱好广泛,爱书写爱作画爱吟诗,爱捞金钱,爱近女色,爱听黄段子,爱倡伎粉头,爱李师师,爱男女道士,唯一不爱的就是劳苦百姓。这两个女道士一兼多职,风味颇好,道君要是见了怎能不爱?你说道君会不会来个制服诱惑?
武楝暗自吃惊,心说这种事情并非绝无可能。这两人真要是皇帝点名索要的奇物珍品,人家一个字条还真就能要了自己的性命。他娘的,你们既然有这么大的来头,为什么不多跟几个人?为什么不把排场搞得大点?
还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就当是踢到铁板上去了。武楝此时算是体会到了林冲林教头的委屈无奈,和宋江杀惜时的那份绝望,他呵呵两声,放下手里的小半个馒头,慢慢站了起来。
头脑却在飞速运转,气血奔流上涌,几乎就要伸手去拿下这两名浪女。拿下之后就用枕头闷死,不会流血也不会发出声音。
“你在想什么?你怕了么?”
武楝努力微笑:“我在想,二位仙姑实在是美艳不群,二位必定是天下的仙女下凡。在下东京王庆能够得见仙姿,实在是三生有幸,我这可是在梦里么?”东平府牢城营里的配军王庆兄弟,你的耳朵如果发烧,那是我武楝在这里暂借你的名头一用了。反正你将来也是要造反称王的人了,也不用再去怕皇帝的法令。真要追究起来,你也有不在场的证明。
马屁送上后,气氛稍微一缓,这次却是那名个头略高些的仙姑说话了:“王庆?”显然并不知道东京风流王庆的名字。
王庆勾引童贯的侄女、蔡京未过门的孙媳,这绝对是个爆炸性的顶流八卦,但这种事情绝对上了邸报,因为通不过审查。编小报的也不敢去捋这两头大老虎的虎须,拼了身家性命去登这种八卦,因此知道这事的人还没有很多。
武楝开始凡尔塞:“小人本是东京城里的良家子弟,因为有幸,在游玩时结识了童枢密的侄女,承蒙小娘子多情,与我私定终身。不料娘子已与蔡太师的孙子立有婚约。小人因此得罪了枢密和太师,不得不逃亡在外。”至于蔡京的那个孙子原本是个傻子,因此巧娘才会别有异志,这一事实是不会说的了。不说,听者就会认为太师的孙子必定是位翩翩佳公子,玉树临风人。
高端人士人家也偷情,也搞破鞋。都说脏唐臭汉,却并不只有唐汉是不干净的,也包括眼前这个赵宋。从皇帝到权贵,从大臣到名流,从官府到民间,从山野到寺观,各种奇奇怪怪的情事性事数之不尽。
也有西门庆贾琏这一类胃口好的,来者不拒,不管香的臭的都往屋里拉(贾母的妙语),但作为群体人家更讲究搞高级的破鞋。“王庆”就是这个市场里的高端货色,因为他有了名气,能带来不一样的刺激。“王庆”本就人物出色,再加上偷香名气的光晕加持,还别说“枢密”“太师”这些字眼还另有不可忽视的辅助刺激,对面两女显然也是高等人类,知道“王庆”这个等级的货物可遇而不可求,眼神明显开始迷离了。
武楝快马加鞭:“说实在的,流落到如今,我银钱也用的差不多了,江湖更是险恶,不是打人就是被人打,多次九死一生,我也实在也逃得厌了,一心只想寻死,脾气难免暴躁些,因而得罪了二位仙姑。小人给二位仙姑赔罪,二位大人不计小人过,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我就是一个畜生。”说着抱拳打躬,唱了个极肥喏的肥喏。
这又给自己涂抹上了一层江湖凶险、打打杀杀的野性魅力,同时也暗示爷爷可不是什么好惹的,真要是逼急了,免子急了也咬人,杀人放火也不是没有可能。
“我看你衣饰鲜明,住着这样阔绰的上房,吃喝也讲究,不象是没有银钱啊。”这分明是进入了闲聊的步骤,想要慢慢的掰扯了。
你们不知道,我后槽还拴着一匹上等骡子呢。武楝摇头摆手:“唉,这身军衣还是一位好心的军爷送我的,估计也是见我实在太过可怜。原来的已经破烂不堪,不能再穿了。这房费和这餐饭也值不了几个钱,吃完了花完了也就省心了。出门去一狠心死了也就死了,如果不死呢,车到山前必有路。今朝有酒今朝醉,人生得意须尽欢,手把红烛看海棠,明日愁来明日愁。”
一名仙姑舔舔嘴唇:“你坏了人家姑娘的名节?”
武楝先是摇头,又重重点头:“仙姑,那只是两情相悦。”只要能糊弄过去,让两女不去店家那里查问自己的家乡住址,好歹能胡赖到明日天明开城混出城去,那就是天高任鸟飞了。既便双方都去东京,出门千条路,东京那么大,谁说必定就能再次撞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