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组没有了，群演没有了，发疯的马没有了，孩子没有了，姐也没有了，大片的雪景也没有了。

却又不是躺在医院的病房里-----压根就没有什么房间，武练坐在空中，屁股上面是一段大树枝，眼前一片开阔的青绿色。有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一团黑影从左耳后闪出，在武练眼前扑闪着翅膀飞过，尺寸大小相当于一只免子或者公鸡，划出一道弧线，留下“啊啊啊”三声连叫。

武练迅速断定，飞过的是乌鸦，一种在全球广泛分布的鸟类。它们智商很高，知道向瓶子里投放小石子来抬高瓶子里的水位从而喝到水，解决自己的口渴问题。因此可以设想，如果演化的时间足够漫长，乌鸦必定也会发现阿基米德定律。

武练此前还没有亲眼看见过一只乌鸦，包括活的和死的，更没有听过它们的叫声。他关于这一动物的全部知识都来自于课文《乌鸦喝水》，此时却完全有把握确定，眼前飞过去的必定就是乌鸦，不会有错。

在乌鸦的提醒下，武练彻底清醒过来，并迅速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他穿越了，从群演城的那个群演片场来到了北宋末年东平府西郊的一处兵营外，正坐在兵营外边的一顆高树上，身边的树枝上还放着那个时代的标志性兵器------一把扑刀。

穿越很不寻常，但穿越带来的体验却并不神秘也不神奇，很好理解。每个人应该都曾猜想过自己的前生前世是个什么人，想知道自己前世的一些经历，有过一种什么样的生命体验，这种体验又会怎样影响未来新的人生，穿越恰恰就满足了人的这一奢望和痴想。

在这个水宋世界，武练不再是武练，现在应该叫武楝。

他有一个大哥叫武植，大哥身材矮小，有一个特别难听的外号，每天挑着担子卖炊饼谋生。大哥娶了大嫂陈氏，他们生了个孩子迎儿，一个很可爱的小侄女。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武楝都还不知道大嫂的名字叫什么，娘家又是哪个地方的人。

武楝有个二哥武松，二哥身材高大，真象一棵不小的松树，力气大的象只水牛，更学了一身的好拳脚好棍棒。就在半年前，二哥为了帮街坊黄三老爹出气，打了闲汉“烂羊头”张果儿。二哥喝了酒，心里又憋了一股郁气，下手时候没轻没重的，当场就结果了烂羊头的狗命，不得已逃亡在外。

武楝跟大哥二哥不是同胞兄弟。武楝只知道自己是个孤儿，饿得快要死了，多亏挑担叫卖的大哥抱回家来救活养育。徽宗皇帝坐天下后，黄河每过两年三年就要发一回大水，一发大水四面八方就全都是逃荒要饭的人。

那时候武楝话都还说不利索，更说不清自己是哪里人，姓什么叫什么。大哥就让自己姓武，给自己取了个名字叫武楝。

大哥比二哥年长很多，他们父母去世的早，大哥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二哥长大，刚要能能松口气时，接着又得再拉扯他。

大哥挑着担子叫卖，二哥在边上跟着走，背上驮着武楝。再后来有了侄女迎儿，武楝又开始驮迎儿。

人家叫大哥大郎，叫二哥二郎，叫武楝三郎，也有人叫他小郎。

就在两个月前，大哥得了一场重病，大嫂想尽法子，最后还是去借了高利贷才给大哥治了病。

病是好了，利滚利的高利贷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迎儿虽然还小，才八九岁，脸上也没有了笑容，武楝怎么哄都没有用，怎么逗都没有用。后来回想，应该很象是群演世界初二年代的武练同学。一家人辛辛苦苦挣回来的钱，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债住帐本上面数字的无情跳动，这是一件很绝望的事情，相比之下，卖肾和卖身都是金光闪耀的坦途。

“大哥大嫂，不如我去投军，那就有钱来还债了。”武楝说。应募当兵的时候，会有一笔最初的安家费用，叫作招刺利物，最低也有二十贯钱，再加上一些实物，大约相当于普通人半年左右的毛收入，或者一年多的积蓄。

大嫂摇头：“别说傻话了，我不会答应的。好人不当兵，不到山穷水尽那一步，谁会去当兵？一刺上了字，那就是一辈子的事，可就再也没有退步了。咱们还没过到那个地步。你大哥身子已经好多了，生意这也又做起来了，我多做点缝补，你多做点零工，帐慢慢会还清的。”

大哥叹气：“论起你的身量，你的体格能为，当个上等禁军也轻松容易。不过你也知道，官家募兵第一爱的是他们禁军自已的子弟，不论身高还是能为，他们在检选的时候，对禁军子弟都会宽放不少。第二爱的是乡村户子弟，尤其是有田产的主户人家，官家认为他们有产有业的好管束。象咱们这种下等的坊廓户，没有地产没有房产，指身为业，挣一口吃一口，不能挣就得挨饿，官家最是不喜欢，就算是送钱，禁军也不会要你的。”

“那就只能去当厢兵。当了厢兵，如若没有银钱送礼逢迎，十有八九都要去做苦力，连牛马都不如，终年拉纤推车，打墙采矿，一年到头都没有个休歇，手脚上稍微慢点，鞭子可就打到身上了。一经招刺就得挣扎着干到老干到死才能算是休歇，那跟地狱又有什么两样？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你去当厢兵。”

大哥终日在市面上奔走，加上也颇识几个字，见事很是明白，言谈也很清晰，说的也都是实情。武松武楝识字，还都是大哥亲手教的。“你要能当上禁军，我也不拦着。倘或能博个封妻荫子，我跟你大嫂也会觉着光彩。”

武楝笑了：“大哥你说的全都对。不过你不知道的是，东平府新近来了一个新知府。这知府姓杨，听说在东京城有着不小的靠山。是真是假这也不用去管他，只说这个杨知府，做事很不一般。他说驻泊东平的禁军他使用不动，厢军就是干活的苦力，成年累月都有干不完的活。乡兵呢，说起来是兵，实际上都还是百姓，一年就操练那几个月，也顶不得什么用。他就想象招刺禁兵那样招刺两百名新乡兵，名义上虽说是乡兵，却全都要象禁兵那样高大健壮的，枪棒拳脚弓箭全都要好，新知府象禁兵那样发给月俸钱粮，连节庆上的赏钱都跟禁兵一样。”

大哥沉吟：“你这话太不可信。他这是要做什么？是要造反么？在太祖爷那个时候，地方上不要说私招禁兵，就算地方厢兵中有强健军士，不拿出来上供给禁军，敢私下隐瞒下来的，那可都是犯了死罪。”

“一说话你就会提起太祖，大哥你不也没见过太祖么？太祖那个时候，只有禁军厢军，可没有什么乡兵土兵，没有什么马弓手步弓手，这不全都有了么？也没见着有哪个因为这事掉脑袋。要我说，这杨知府必定不是为了造反。你也知道，这几年官家说得好听，叫什么丰亨豫大太平安乐，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太平，吃不上饭的人还是有不少的。不说别的，就咱们这个阳谷县，出了县城走出十里八里，哪怕是青天白日，都能遇上劫道打闷棍的，这可不是瞎说的吧？府尹带的厢兵弓手不管，驻泊的禁兵不管，知寨的巡检不管，县衙的马步都头更不管。这个新知府也许是看不过，想要练出一队精兵，做一点小小的功业，也好借此升官发财。”

“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个知府他真想要造反，那也是先杀他的头，不会去杀这些新兵的头。”

说完这些话，武楝也不问哥嫂是否答应，只管埋头吃饭，第二天一早就出门去了东平府应募。凭借他的体格力量本领能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招募，还成了一个十人小队的队长。

武楝回到阳谷县的老家，都已经快半夜了。把所得的招刺利物二十贯钱交给哥嫂，让他们明天天一亮就去清还高利贷。二十贯钱再加招刺得到的实物，总得有一百三四十斤，武楝背着走了六七十里路，竟然没有觉得累，只能说是人逢好事精神爽。

哥嫂在油灯下看到他左手虎口处新刺的“东平”两个字，每个字都有蚕豆大小，知道生米已经煮成熟饭，再也挽回不得，只有叹息。

“你才十七岁，人家怎么会要你的？”嫂子问。北宋年间，男子二十算作成丁成人，具备官方的成人身份。这种年龄限制对权势之人毫无效力，对平头百姓来说却是个大麻烦。

武楝笑了：“十七还是十八，十八还是二十，还不是我说几岁就是几岁么？官府又哪里知道底里？难不成我还不会说谎？”

实情自然不会只是说谎那么简单。自古以来官府都对百姓实行编户治理，招刺流民当兵时，也是要有户籍文书的，就算是流民浮浪之人，实在没有文书可以出具，也得找到有根底的人出面来作保人。不然的话，倘若有人借着招刺的名义骗取财物后成了逃兵，官府就算最终能抓住逃兵，这成本终归不小。

应募时武楝故意装出一副不懂事的乡佬模样，只说自己恰巧路过，不是特意赶来应募的，也就没有带坊厢里里正开出来的文书，看见有招兵就想过来看看。如官府家能要他，他会回去开写文书的。他是阳谷县人，是东平府的属县。至于为何要投军，自然是投军杀敌，报效赵官家的养育大恩，就算是再傻再愣的人，也知道不能说是为了银钱。

武楝眉长眼大，鼻直口阔，身高八尺开外，长手长腿长脚，腰细背宽手大指长，腹紧胸厚肉实，一举一动都透露着精灵利落。言谈间有点不懂事，却也只是见识少，并不是那种蠢笨如牛无法調理之人。

招兵的提辖当时就喜欢上了，这种好材料实在是可遇而不可求，能招到一个，也算是对知府有了交待了。当即说没有文书可以先下场试试手，文书么，完全可以后补。

武楝举了几趟石锁，打了几路拳脚，耍了枪棍长刀，自然是高出同人多多，那提辖欢喜的心花俱开，当场就任命武楝做了小队长。

第二天武楝去找坊厢的里正开写文书，里正终归常常出入衙门，见识比大哥武植又灵通多多了，知道这次杨知府新招的乡兵可不是寻常的废物乡兵。见武楝甫一出门做事就能讨得提辖官的赏识，显然是前途无量，实在不便于得罪，拿起笔墨满面带笑：“三郎你看，这文书咱们该怎样写？”

细算起来，今天是武楝招刺当兵的第十天。今天没有操练，是个不太正规的清闲天，武楝带着朴刀走出营房准备自操一下。遇到这棵大树，没来由的心中一动，就带刀上了树，坐在树上眺望着眼前的东平府城，西边远处看不见的阳谷县城，想念着看不见的哥嫂和侄女迎儿，想着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他们。

没来由的稍微一恍惚，武楝就跟来自未来的武练合体了。

二十二岁的群演世界的人，穿越合体到北宋末年的十七岁少年的躯体上，武楝没觉着有什么不适应，不觉着有什么人格上的分裂，比如那种装嫩会有的愧疚感-----借用医学术语来说就是没有排斥反应。也许是因为他在上初二的时候，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足够成熟了，在该嫩的时候并没有嫩过，也就不知道什么叫做装嫩。

以后自己就是武楝，没有什么武楝和武练的区别。以后肯定时常还会回想起那个群演世界，就算在那个世界，自己也会是武楝。至于群演的青年武练么，已经GAME OVER，就让这个名字翻页了吧。

十一世纪的空气中似乎真的蕴含着某种生命原力，武楝确信自己能在呼吸中体味到一股子清香气味，知道原来呼吸吐纳之术还是有点道理的。至于后世么，不吐纳还好，一吐纳估计还会死得快些。

身下的树枝随风起舞，武楝飘飘欲飞，他的心情却无比的沉重，他恨死了这个倒楣的时间差。

如果是在十天前，也就是在招刺以前穿越合体，那绝对是一个完美的开局。不要说一点小小的高利贷，再多的高利贷也不成问题，作为一个见多识广的现代人，武楝好歹也看过几本穿越小说，懂得一些穿越伎俩，稍微拿出一点来显摆显摆，都不难发家致富，带着大哥一家过上富裕的幸福生活。

现在偏偏是在他招刺当兵之后才穿越合体，这就非常麻烦。眼下的武楝，说起来已经不再是一个自由身，他不得随意离开兵营驻地，更不用说随意离开东平府城回到阳谷县城去了。人家杨知府说到做到，确实给了自己招刺下等禁军该有的报偿，武楝也就得给出相当的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