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深地牢之中。
浓重湿气浸润了一侧石壁,上面挂着许多水珠,漆黑中映着油灯微弱亮光,随着铁门上吹进来的冷风一闪一闪。
石壁之外,三面墙壁皆由夯土砌成,上面糊了一层黏土,并不如何湿润,只是年深日久剥落不少,显得有些斑驳。
一个中年男子衣衫破烂坐在石壁下面,手脚都拴了比他手臂还粗的铁链,在他腰上,还有一个硕大的铁圈牢牢箍着,那铁圈与石壁上一根铁柱相连,只能上下滑动,让他离不开石壁分毫。
地牢里面有一股年代久远的骚臭味道,只有偶尔门上铁窗吹进来一股冷风,才能令其稍稍变淡一些,随后便又卷土重来,熏得人睁不开眼。
那男人淡然坐着,毫不在意身体周围的尿液与粪便混成的泥水将衣衫浸湿,他只是盘腿坐着,双手放在膝盖上面,就如同山间隐士坐在山顶吸纳日月精华一般,无我无物,不喜不悲。
铁门“咔咔”发出阵阵响声,随后有人进来,又过去良久,才听一人进来说道:“你们先下去吧!”
随行几人去远,那人才来到中年男子面前,不顾地上脏污跪倒在地说道:“师父!是我!”
辛万里睁开双眼,看着眼前男子,依稀便是旧日爱徒模样,轻轻一笑说道:“是小凡啊!你怎么回来了呢?”
他依旧那么温和那么安静,一点没有暴躁的情绪,也没有久别后重逢的喜悦,更没有幻想逃出生天的希冀,仿佛徒弟回来是应该的,不回来也是应该的,他在这里,与在别处,都没有任何不同。
“师妹与子锐逃到大漠……”莫为简略说起此前种种,而后说道:“如今我取得岳王孙信任,已经担任了落雨剑派的副掌门,等到时机合适,我就救您出去!”
辛万里摇头说道:“为师生死无关要紧,倒是你这么处心积虑,可别被你师娘和萍儿误会,尤其是萍儿心性单纯,纵然以后你跟她解释清楚了,只怕也会将她伤得深了难以挽回。”
莫为叹了口气,“情势如此,徒儿也没有办法,若是师妹到时不肯原谅我,那就由他处置好了。”
辛万里温和一笑说道:“净说胡话,真被你救了,她只能怨恨自己,哪里能怪到你身上?”
如此困境,师父却仍是这般通透豁达,莫为心中孺慕之情溢于言表,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我没想过你能回来,也没想过你这般出息了,我看你的呼吸沉稳轻微,内力修为已经不弱于我,这些年来莫非另有奇遇?”
辛万里眼中皆是宠溺骄傲神情,抬手去摸莫为头顶短发,“怎么剃得这么短,这得多久才能蓄起来呦!”
他说的话与虞红袖几乎一模一样,莫为眼眶湿润起来,强忍着一滴眼泪没有落下,哽咽着说起自己如何在大漠中流浪捡到铁尺,如何发现铁尺能够压制心魔,如何这些年来苦心修炼才有今日这般武学成就,最后才道:“沙漠里风沙大,短发方便打理,徒儿是回到中原才慢慢蓄起来的,开始还很不习惯,这段日子才算适应了。”
辛万里听得入神,这才笑着说道:“你这孩子也是糊涂,不就是偷看你师娘洗澡,至于就逃下山去么?”
他竟毫不在意那铁尺特异,只是说起当年往事说道:“你师娘与我都没有怪你,反倒是你自己,被红袖发现以后寻死觅活的,那天夜里那么大的雨你就跑下上去,我跟你师娘找了一夜都没找到……”
莫为满脸通红,不想恩师竟然这般若无其事说起当年往事。
他心里明白,这是他心中最大的阴影,是他许多年都不敢面对的事情,恩师如此轻描淡写,正是为了让他卸下心中重担。
他与虞红袖久别重逢,二人虽然交谈时间不长,却都颇为默契的回避了这件事,但辛万里终究不凡,只用一两句话,就如同一剑开天辟地一般,轻而易举将莫为心头那块巨石斩碎。
莫为耿耿于怀多年,只觉得自己禽兽不如,竟然敢对师娘起了色心,当日就要横剑自刎,却被恩师救了下来,师娘也说并不责怪自己,只是求他不要胡思乱想自绝生路。
二人越是如此,他就越觉得自己猪狗不如,当时只想着,既然师父师娘不肯杀死自己又不让自己自杀谢罪,那便只能留书出走,死在山中野狼口里也好,死在强盗劫匪手里也罢,只要能够以死谢罪,那就一死了之、一了百了。
于是才有他一路下山西行流落塞外只求一死,才有影墟顿悟重获新生心境圆融,才有今日师门惊变万里归乡……
辛万里无痕一剑,便斩去莫为心中那道十一年挥之不去的阴影,他懂得自己的首徒是什么心性是什么样的人,更知道自己的爱徒,也懂得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心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