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说来,我等恰是赶来及时,未曾错过。”韩五听得后方耳熟,忙转身来看,果然是姚存方领着一拨亲信并不少皮甲武士赶来,心下登时松了一口气,一面招呼身边战士退下休整,一面埋怨道:“小姚恁地迟来!教俺好生苦等!”“好哥哥,你只顾自家杀得兴起。”姚存方听得埋怨,心中一阵无语,白眼道:“却忘了咱们身在敌部寨中,如何能不管沿途要害关卡,留守后路,倒教我与大管事费了不少手脚安排!”
韩五嘿嘿一笑,心知是自家与大部脱节,险些坏了大事。好在身后李福一行赶到后指挥若定,将小两百人重新排布了四个小阵,长枪重戟在前、弓手校刀在后,安置妥当后一发齐整冲上前去,那匆忙间各自为战的寨中武士虽是勇猛拼命亦难抵挡。一时间父子爷孙、主人仆从纷纷死于刀下,姑嫂妯娌自高栏上哀叫哭骂,投掷瓦石杂物,也一并遭强弩射杀,携手倒在父子郎兄身旁,一时间,白刃血染不问来者老幼,尸首堆积难寻空处落脚。
乌虎自后方军阵赶来,眼见族人如此惨状,心中虽端地不忍,却也清楚这些在大兵压境前仍能毫不犹豫为头人舍身拖延的都是本部核心家庭,每一个都曾从部族压榨附庸所得血泪中分得了厚厚一笔,其本就是部落欺压附庸的既得利益群体、木乌部强干弱枝政策最坚定的支持者。自己一日不能尽快杀光或是压服他们,则部落中愿意跟随自己起事的族人一日不得解脱,而部族如今日般的流血死伤亦将永无休止!
心下思绪翻转,现实中却只过了一刹,乌虎既下得决心,便主动上前请战,李福自无不可,当即将其遣入最前方枪戟小阵。
乌虎待入得阵中,却瞥见约十余步远处,一名面相依稀有些眼熟的中年武士聚拢了身边一拨手持长枪小锤的亲从,正死守通往内寨的最后一处山凹要道,而前攻此处的李家护卫屡屡受挫。
空中流矢横飞,尖啸不止,而中年武士手提一面藤牌,面不改色,指挥若定。部下武士列定站稳,先是一齐合力撒出三张挂满铁钩、散发着刺鼻桐油味道的粗大绳网将突进靠前的七八名李家武士尽数兜头盖住,随后几个健壮武士一声低喝,伸出几杆挠钩来将网中来人拽倒拉近,而后便是一阵长枪乱捅,叉棒胡砸,
网中武士虽披厚甲,不惧矛刺刀砍,但槌棒正是其天然克星。只听得哀叫声中,几个昂藏魁梧大汉直被打砸得唇溅鲜血,肢弯体曲,双眼暴凸,惨死当场,李家武士虽是军中老卒出身,见得此景亦是惊恐失色,逡巡不敢冒进。中年武士见状大喜,举起仍在滴血的腰刀呼唤残余族人弃了无用弯刀与猎弓,捡起钢叉石锤来此聚拢作战。
眼见枪戟阵势推进迟滞,而敌方抵抗眼看成型,乌虎暗自咬牙,心中焦急发狠,号令一声:“都跟紧俺!”,随即弃了手中朴刀,双臂护住头脸往前助跑,不顾被枪矛戳死、乱脚踏死的危险,宛如一只扑火飞蛾生生将自己凿入前方洼地阵中!
听得乌虎一声喊,因亲弟身份同样配了一身札甲的乌石毫不犹豫扔了手中长兵,只反手自后腰束带拔出一柄短刀来,便效仿兄长做法,一声不吭好似一个铁秤砣般舍身扑入阵中。而见得乌石拼命,他身边七八名仅身穿镶铁皮甲的山民青年不顾眼前长枪密立如林,纷纷只持短兵便舍命跳向阵中,当即便有半数如同肉串般被长枪戳死在半空,仅剩几人手持短兵滚入阵中,逢面便刺,见人便捅,一时残肢断臂横飞,大蓬血雾喷洒,山民阵列乱作一团。
指挥枪戟小阵的姚存方望得自家兄弟惨死正心痛如绞,却见敌人长枪阵势被乌虎不要命的滚刀肉打法扰得大乱,大叫一声“好个不要命的疯老虎,倒教俺被小觑!”旋即平放了手中重戟,不顾沿途刀砍矛扎,猛然冲入敌阵,余下李家护卫见主将如此凶猛,自是不敢惜命,纷纷端起矛戟冲锋向前。
惨呼哀嚎、腥风血雨,不知过了多久,一张脸陷在死人臂膀中的乌虎终于被喘着粗气的乌石从满地尸体中翻出,又是帮乌虎摘下中间凹下去好大一块的厚实铁盔,又是掏出腰间葫芦喂了好几口清水,好不折腾,这才让自家兄长缓缓回过神来。
乌虎只觉天旋地转、头晕目眩,刚挨了一锤的头中好似有一千只马蜂嗡鸣,胸前被刀砍脚踏处则宛若针扎般疼痛,他强撑着身子坐起,在李家护卫敬仰的目光中呆坐片刻,一口血水唾沫啐到地上。
乌石见兄长醒转,长了些肉的脸庞难掩喜悦,当即献宝也似地将自己方才割下的中年武士头颅双手捧与乌虎来看。
乌虎扶着额,瞥了一眼这须发濡着血液灰尘的怒目头颅,认出此人正是乌木头人长子乌瑞的亲卫队长,平日专爱教导族人武艺,扶助上进,见自己身手笨拙,也曾笑着指点过自己几招保命招式,算是自己的一日之师。乌虎心中一抽,头晕目眩下,复又强撑着在乌石搀扶下起身来看周遭,只见仰面死者、跪地降者、扑地伤者,尽皆是往日熟悉面孔,当中固然有些曾仗势欺压自己,欺男霸女,抢夺财物,但亦有不少本性不坏,平日训练后也会与附庸仆从一同下地耕种,会将头人赏赐酒食让家中姆姐分与自己与弟弟这等穷苦……
乌虎身子晃了一晃,惊得那要来与他击掌庆贺的姚存方赶忙收回手掌,关切问候:“贤弟可要坐下休息?”
乌虎晃了晃头,算是回应,一把推开乌石,回身看望那些拜别家人,跟随自己叛出部落的青年尸身。当初许诺,要让他们的父母妻儿不再代代为奴,受尽欺压的声音犹然在耳,一同歃血盟誓,同约死生的场景历历在目,一张张鲜活熟悉的面庞,可如今还能活着跟在身边的,却已死去大半,剩下的几个,真能活到事成那一天吗?
自己当初的抉择真是对的吗?如果不是自己抱着一腔热血,渴望改命,如果不是为了小小的野心,希望族人能够不再受难,如果不是自己向他们描述了山外世界的美好日子,他们是不是如今还在田地里耕种,在密林里追寻猎物、采收药材,而后在晚霞彤云里,带着收获,回到那破烂不堪却有着亲人做好饭食,倚门盼归的家中?不平等的活着,不也是活着吗?
乌虎惨笑一声,手掌用力抹过眼眶,旋即接过乌石手中犹在滴血的师长头颅,在一众甲士、伙伴簇拥中,慢慢走过那通往内寨的最后弯道,正面熙攘人群,将手中物事对着人群中已是哭成泪人的乌瑞奋力一掷。
忠诚者的头颅划过半空,重重砸落,在地面滚落几圈后,汩汩流血,黄土浸透,缓变暗沉,宛若一个吃醉酒的疯狂画者,在人间绘下一朵纷乱而妖艳的墨花。
青天白日下,壮健青年眼中带泪,立于空地仰天咆哮,宛如猛虎啸涧。
木乌部当代头人乌木右手轻抚自家泣不成声长子头顶,静静看着自己最欣赏的部族青年发出三声节律不一的长啸,转身笑道:“我说如何,这般多人,却如同军令约束,只得是那李家多年积攒的老底子,尊驾这番可信得了?”乌木身右,一名身穿铜钱纹锦袍的胖矮管事苦笑一声,咬牙叮嘱左右:“同行便是冤家,大伙且与这李家死并罢!”他身后二十余名壮健汉子闻言拱手领命,三五人一组手提枪斧,奔赴墙下。
乌木这才转过身来,柔声抚慰自己最喜爱的长子:“乌琅忠心护主,死得其所,瑞儿勿要怨为父不去救他。”乌瑞强忍悲痛,点头称是,指甲却刺破掌心,直沁出血来。
两方阵前,头戴乌羽绸帽的老者立于高墙,锐利双眸冷冷扫视左右,宛如鹰隼猎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