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武士与乌豹面面相觑,乌豹愕然抬起自己右手,看了又看。
此时那名留守武士自地上爬起,见此情形,又不识时务感叹道:“这树爷爷俺年前看过,看着巍然,其实内里早被白蚁蛀空大半,只留个好大壳子吓唬人,头人不许俺与人乱说,只遣人熬了些胶填上,如今终于倒了,也免得俺整日路过,担心挨砸。”
“这便要乱了,这便要乱了。”乌豹喃喃念着,面上神情一阵狰狞,一阵恍惚,几乎无力握刀,还是年长武士默默帮他将刀收回鞘中,扶着乌豹往寨外空地走去。
走了几步,乌豹似是想起些什么,挣脱旁人搀扶,大步走回不知所措的留守武士面前,抡圆了巴掌,一掌打得此人捂脸瘫倒在地,这才长舒一口气,恨恨扬长而去。
“全乱了,全乱了”木乌部山谷外几里远的一处林间空地中,端坐在老树根上的乌虎望着身边聚拢人群,心中竟生出与乌豹一般感慨。
“乌虎小兄弟愁眉紧缩,可是不乐意哥哥们陪你走这一遭。”斜倚在乌虎右边树干上的挺拔青年见乌虎面容凝重,一面把玩着手中短刀,一面出言调笑。“大小也是二郎亲口允了的管事,却无奈要被一帮糙汉裹挟着做事,换做是我,怕是也难见一笑啊。”一名头扎绿巾,身穿红色短袄的高挑女子扶了扶腰间箭囊,接过话茬,笑盈盈问道:“福叔,适才探子窥得约五十多青壮汉子佩刀带弓自寨前投西北而去,当是乌虎兄弟的计策管用了,如今那寨门守卫稀少,乱作一团,正是难得好时机,是战是走,还请尊驾拿个主意。”
李福盘腿坐在乌虎身侧,手中正抚摸着一件残破铜面,闻言抬头笑道:“这官家在军中传下的千里镜当真方便,我们当年怎地就没曾想到。”“便是传下,如今也无仗可打,不过在手中做个玩具罢。”一名黑壮胖大汉子面上满是汗珠,却仍然将一柄丈许铁杵扛在肩上,正是那市集的韩屠夫不忿开口。
李福微微一笑,伸手轻拍乌虎臂膀,温和言道:“小官人不必忧心,既是二郎许了你来查探此事,我等自然不会逾矩,有甚么打算安排,只管话下。”
乌虎瞅了一眼对方手中明显军中形制的黄铜面具,目光又扫过对方身后,那名唤李安,实则一点不安分青年的衣角,隐约可见一角铁光闪闪,不禁苦笑道:“俺哪有什么好主意,原先不过是趁头人扩张寨墙守备之际,拉拢了几个家中有亲人被贩的信得过兄弟,约好夜半子时悄悄在东墙坠几条绳来,放俺们爬进去杀了头人一家,届时再分了部中财货与寨中伙伴,只说是为咱们李家办事唬住部众,自是有五分把握压住场面……如今大管事带了一众许多人来,俺一时半刻哪里晓得如何是好!”
挺拔青年被乌虎“咱们李家”的说法逗得一笑,又听出乌虎言语中似对李福插手有几分怨气,心下只觉有趣,开口问道:“小兄弟,非是我姚大低看你等,只是那乌木到底是一部头人,身边护卫怎地也有个百余,若是我们不来,你可真打算只带这二十几人去杀他?”
“动刀子的事,向来是越简单事情越容易办成,想得多了只会消磨血性。”乌虎眯着眼,打量着这位眉粗面阔,皮肤白皙的英挺青年,心中亦是好奇,对方如此好皮囊,究竟是哪家豪族的青年俊杰,竟也甘心在这李家手下做事。
但如今人在屋檐下,乌虎一面感慨,一面还是老实将自己心中想法和盘托出:“乌木护卫虽多,我等却有个最大的凭依,仅此一项,便可远远胜过!”
“兄台如此自信,敢问是何凭依?”高挑女子正伸手拢着鬓间散乱发丝,听得乌虎大言不惭,歪着头好奇来问。林间稀疏的阳光恰在此刻凝成一束,照在女子不施粉黛的脸侧,随着她的一笑,仿佛天地在此刻明亮起来。
乌虎言语已到口中,竟因此顿上一顿,复才坚定说道:“我等身无退路,自然戮力同心,勇往直前。”高挑女子欣然点头:“十个勇士齐心,足可笑对千军万马,兄台此言抱负非凡!”而姚存方听得,想起自家经历却唏嘘道:“你道是身无退路,不得不拼,可我等却是捱了许久,才等到个拼命换前程的机会。”
韩老五摸了摸头上的戒疤,略显古怪地打量了二人一番,转头催促道:“大管事,大伙都等你拿个主意呢…你这笑可真吓人,俺都有些瘆得慌。”
李福轻咳一声,收敛笑容,却也不与韩老五这莽汉计较,只转身好意劝道:“小兄弟,你若真突袭得手,靠着这点人手,亦不可能压服部众,何不与我等一道破了这寨子,也扶你做个头人。”
乌虎听得李福看似好意,心中一沉,面上却不露心思,只挺直腰身,昂首肃然道:“大管事说笑了,一则我等兄弟根基浅薄,恐怕难以服众,二则区区头人,不配我平素志向,待安顿好族人,我必想法子去二郎身边谋个出身,这才是俺眼中正经出路!”
“你不去大郎身边,反倒要投二郎,倒是个聪明的,岳哥儿久在御营军中,夹袋中勇士不少,岂会看上我等。”李福听得乌虎婉拒,却也不恼,只是自嘲一笑,根本不知李岳消息的乌虎听得只一阵茫然摸不着头脑,李府骨干闻言却神情一黯,韩五郎更是垂头丧气,干脆将手中铁杖一扔,兀自蹲在地上嘟囔。
李福却也不管众人反应,只自顾自接着说道:“你有那志向自然好,但二郎如今虽是白身,却注定有个文官的锦绣前程,更得夫人与他外祖宠爱,府中多少人想为他牵马执蹬,只凭你坐探堤坝的功劳,哪怕洗了这寨中大批生药,想来也不够换个差遣。”
“俺若得了部中大权,便逼那乌豹遣人赎回被贩去修堤的族人,到时让他们将堤坝内里一一详细说来,为小官人调查此事做个人证。”乌虎扫视众人神色,略一拱手,将自己此前想法说了一半:“届时二郎白身士子却破获大案,救府中万民于水火,当时能传誉京都,朝中闻名。”
“不够。”李福抚摸手中铜面,头也不抬道:“调来人证又有何用,都是你部落族人,难道不是想听什么便有什么,想去二郎身边做事,只做这些远远不够。”
“俺愿领人潜入堤坝工地,联络同族逃散归家。”乌虎见李福压迫,心思急转,咬牙言道:“俺随商队走遍周遭州府,临近同族不少认得,只需赎回一批族人,剩下的必定信俺,届时大伙一共而散,扰乱了修补工期,管着堤坝的汉人地主还有官吏必然要吃挂落.....僮族不信外人,这事你们只能遣俺去做!”
“小兄弟勿急,二郎既是允了你救回族人,我等自然不敢违逆,只是事无大小,须一桩桩办,你若看不上这头人,须得自家先做过才有资格说。”李福蓦然开口,先是笑意盈盈安慰了乌虎一番,随后话语却教人胆寒:“若是做了头人,便有头人的体面,何必再去堤上赎买,直接抢回人来,再煽动部民在堤上放一把大火,岂不解气。”
“放火?!二郎只说查案?如何真要毁了这大堤?”乌虎一惊,猛然站起:“大管事自行意专,难道不怕事情闹大,我等皆为弃子!”
“二郎心意虽好,但毕竟年轻,不懂这命令既下,须得拐几个弯才能做成事的道理。”李福站起身,面上狰狞伤疤如同蜈蚣般扭动,缓缓言道:“你我若肯冒险,到时自有好处,至于弃子,若是弃子,难道不是更该争先?错过今日机会,再翻身还要等到何年!。”
姚存方闻言,攥紧头上幞头,白皙面上潮红翻涌,高挑女子深呼一口气,咬住下唇,箭囊上指节发白,韩五更是嚷道:“俺是受够了这在市肆杀猪宰羊的营生!左右家小有人看照,大管事,你只莫领着俺们往坑里跳,这条命百八十斤今日便卖与你!.....小兄弟,你如何说!”
乌虎看了看远处正与李家卫士一道憨笑吃喝的弟弟,又望了一眼蹙眉忧虑的高挑女子,双手不觉握拳,低头不语。
身旁一直沉默的刘老根眼珠木然转动,搭在刀柄上的小指微微弯曲。
良久,乌虎忽地问道:“俺们生下来自是个劳碌奔波命,只是高墙深院,朱门大户里,原来也辛苦吗?”
“为主分忧,本属分内。”李福将面甲扣上,声音立刻变得嘶哑沉闷:“你若见过我等当年风光,便懂得辛苦做事总比无事可做要好的道理,如何,可要一道做件大事?”
眼见身不由己,多想无益,乌虎长舒一口气,笑道:“大管事,你这面甲一带,可知当年也是个俊俏郎君,事成之后,送我一副如何?”
李福不禁莞尔。
-----------------
心在山东身在吴,飘蓬江海谩嗟吁。他时若遂凌云志,敢笑黄巢不丈夫。——《西江月》
绍兴四年夏,韩世忠自镇江来朝,所领兵皆具装,以铜为面具。——《鸡肋编-卷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