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在儒家经典有着多种涵义,既可以理解为君臣父子间应尽的责任与义务,也可视作一种高尚的道德准则与行为要求。但无论如何,所谓的君臣之义、家国之义,大抵都是要求个体舍小顾大,为了某个宏伟的目标而自甘牺牲的。而相比于官僚士大夫所讲求的“大义”,“义气”一词便显得有些小家子气了,它的内容简单到只有两点:一,在确定的伙伴关系中,与伙伴共同承担风险和挑战并保持对这段关系的忠诚;二,在面对道德选择时,优先考虑朋友和伙伴的利益。
宋金交战十余载以来,“义气”这一最初源于社会中下层人物抱团取暖时的模糊规矩逐渐演变为某种清晰而严厉的上下级人身依附关系。当平民百姓被超出他们理解的大规模屠杀、掠夺与流亡夺走了对未来的一切希冀,甚至不敢猜测自己明日是生是死时,便推举一个本乡本土的强力人物为首领,将身家性命全数托付于对方的人品、能力、仁念以求在乱世中苟活,而众人所推举的首领则凭着自己平日闯下的名声,家中积攒的钱粮、布匹,逐渐握有了对“义气”的解释权并对手下之人“讲义气”。这样的势力,若是只能凑个三五百青壮,多半止于组织乡人建筑坞堡,与前线溃下来的游荡的逃军、失了家园无处可去的饥民艰难缠斗,若是地方豪族相互联络,能聚拢两三千、甚至三五千乡勇,这些个首领所琢磨的,则多是如何趁这乱世重定富贵之际,利用手上兵马为自家儿郎搏一搏将来前程。
七年时光里,乌虎在商队停留在富庶的淮南城镇时,曾听茶馆做工的北方流民叙述自己如何携老扶幼、背井离乡,忍受官吏、军卒的一路盘剥,只为在金人铁蹄下求活的辛酸,也曾充了随军的夫子,在金国最终落幕的河东一战中参与太原城附近营地的修葺,因为调得一手好汤水被调入炊事营后,还相当走运地混上了据说是一个赵宋官家当日在营中亲手制作的火烧。
总之,听过大河之畔声传数里,掩盖涛声的流民悲哭,也见识过平原旷野间万军交阵,血沃青草的兵戈壮烈,乌虎对于讲义气自然有了一套独特的理解。在他看来,抱团求活、田间耕作也好,赢粮影从,为首领的野心充当兵卒也罢,平民百姓所希冀的不过“能活”二字。只要投效的首领能带着大家在刀兵乱世中争出一条活路,或者说,至少在奔向死路的途中能够过上几年安生日子,这样的人物便是一等一讲义气的好汉,这样的好汉才值得将身家性命托庇于斯。而如果明明家中已经富贵了几世却仍旧惯于榨尽族人骨血以供作威作福,平日享尽底下供奉遇上危难却将忠心族人当做弃子般推出,这样的人也配叫头人?这样的头人也配与他乌虎大爷“讲义气”?
话虽如此,归乡以来数月,乌虎几番多次奔走辗转却悲哀地发现,在官府与头人的二元制双重压迫下,单凭自己的力量根本无法拯救处于饥饿、贫穷,甚至被卖为奴隶的族人们。就算自己散尽积蓄为部族买来足够的粮食撑过难关,大头人只需轻轻一句命令,木乌部仍旧要派出部族的青壮为奴为婢,这次是修堤坝,下次建高楼又如何?难道木乌部敢拒绝?就算自己能将族人被好似奴隶牛马一般被头人卖去修堤坝的事实一一记下,难道还能越过县洲府路,将小报告送到东京某位阁部大员桌上?赵宋官家是明令禁止过贩卖人口奴婢,但那又如何?此前与一位府城信得过的吏员约吃酒时,对方可是好心提醒过乌虎,这发卖自家族人的买卖隐约是得到了知府大人默许的,而小民如何能与官斗!
“哪怕无法救出所有,至少也要救出自家族人。”带着这般想法,乌虎端坐在一张新搬来的圈椅上,先是深呼一口气定定心神,将自己预先打好的腹稿删了又减,只留最核心最直白的几句话,随后略略抬头,让自己的视线聚焦在对面青年的鼻翼略下,以一种严肃而并不让人感到冒犯的体态缓缓言道:“俺们族人在这大山里被头人管了百多年,外人再如何与他们讲义气也是不敢泄露自家部族阴私的,何况二郎还是汉人。”讲到这里,乌虎眼光微微一扫李正的面部表情,见对方眼神凝聚,放在膝上的双手也仍然绷直后,心中暗松一口气,继续说道:“但俺在商队厮混多年,桂平府周遭的族人都认得俺,大头人既是不将俺们当人看,俺也愿意带着亲信弟兄投效二郎,给二郎当个坐探,半月之内,必能将把俺们族人被贩去修堤坝的汉商豪族一一与二郎说个清楚,届时再搭救几个知晓报恩的族人当人证,二郎家把折子往上一递,保管今后桂平府的药材山货生意大半都归二郎掌管!”
李正还未开口,堂下还趴着的乌石却已按捺不住,以拳捶地,愤然出声:“俺情愿饿死也不与汉人做密探!”乌虎闻言猛然回头,厉声喝道“头人的牛马做得,汉人的密探便做不得?你若真想死自去寻根麻绳上吊,将来月月长大俺便告诉她,她阿爸宁可饿死也不愿跟害了她阿妈的头人拼一场,看你届时在地下埋着还收不收得到月月的香火血食!”乌石闻言,黑红的脸上竟看出了明显的青白变换,终究呐呐收声,不敢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