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拍拍张朔的肩膀,温和道:“你跟着我吧。丹珠和真金年纪小、脾气急,说话做事多少会有冒犯,你别往心里去。”又问,“需要吃点东西吗?”
张朔从老者手里接过干硬的胡饼,就着水吃了一点,总算恢复些许元气,执汉人礼节抱拳执意:“多谢老丈关照,不知如何称呼?”
老者抚胸回礼道:“我叫拂耽延,生于安息,按唐人规矩,便算姓安吧。”
张朔点了点头,并没有多问。身体原主人似乎去过很多地方,对西域各地的风土人情都有所了解。
比如“拂耽延”是粟特语,用在人名中通常指代“头一胎的孩子”,看来这位老者在家中应是长子。又比如“安息”,曾是昭武九姓中的“安国”,国中人起汉名为图方便易懂,便以“安”为姓。这些残留下来的记忆对初来乍到的青年人而言,倒真算得上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两人随着商队并列步行,顶着烈日边赶路边聊。
通过老者的讲述,张朔了解到,自己当下所在的商队半个月前从黑衣大食的木鹿城出发,前往葛逻禄的碎叶城。
老者安拂耽延正是这支商队的领导者,受尊称为“萨宝”。
盛气凌人的少年和少女来自附近的突厥部落,他们和其他十余名同伴都被雇佣来保护商队。
如果将名字翻译成汉文,少年叫做哥舒真金、少女叫做哥舒丹珠。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带刀......”张朔下意识念道。
“我听过这首歌谣,很有名,哥舒将军也很有名。”安拂耽延微笑,“不过丹珠和真金的‘哥舒’并不是哥舒将军的‘哥舒’。”
张朔没接话,视线落在土道边不时出现的纛旗上,上面破破烂烂的,尽是灰土污渍,看上去都有些年岁了。
安拂耽延继续解释道:“此地名叫怛罗斯,往西有一座怛罗斯城。大概百年前发生过一场战争,你看到的都是那时候留下的遗迹。那些残破的红旗,都是唐军的军旗。葛逻禄的叶护曾经专门下令,不许清理。”
“怛罗斯之战......”
安拂耽延瞧张朔若有所思,稍稍停顿了一会儿,眼神中透露出些许迟疑,最终还是把话说出了口:“你从胡姆斯来,唐国现如今是什么情况呀?咳咳,我恐怕有大概五十年没听到唐国的消息了。”
“胡姆斯”,其实就是西域人称呼中的唐朝都城长安。
“大中元年,新皇帝刚登基。”张朔假装一脸淡然。
实际上,他身体的原主人虽是汉人,却一辈子从未到过长安。有关中原的所有消息,全拜铜牌上那位“右威卫翊府右果毅”所赐。
“你说你奉天可汗的命令出使于阗......于阗国?”安拂耽延瞪大双眼,疑惑不已,“于阗早已归属吐蕃,哪还有国家可言。”
唐军在西域的势力随着安史之乱逐渐衰微,吐蕃取而代之,于阗也早就被吐蕃占领,并且百年来与唐军在各个战场连年征战,互为敌手。在这种情况下,唐朝派人出使早已不存在的于阗国?听上去实在蹊跷。
张朔心里“咯噔”一响,顿然醒悟,暗想:“糟了!前面保命要紧,不小心说漏了嘴,好像说出去了一个国家机密!”
他利用铜牌冒充“右威卫翊府右果毅”是为了解燃眉之急,即便不明内情,身为汉人,也不愿意透露有关机密,更不想节外生枝。
那个倒霉的“右威卫翊府右果毅”临死前奋臂高呼,自称身负国家重任,绝不能轻易死去,可惜话没说完就被狼心狗肺的张朔身体原主人送走了。对方痛心疾首的表情历历在目,结合那块铜牌,现在想来,确实不像在说假话。
不等安拂耽延再问,张朔反应够快,打了个哈哈道:“萨宝别见怪,热昏了头说顺口了,我要去的是于阗......镇,找吐蕃人交涉。”
唐朝和吐蕃征服于阗后,都将之改为军镇,双方战和不定,互派使者也是常见之事。
“原来如此。”安拂耽延不疑有他,“此去碎叶,和于阗是两个方向,我本该让你离开。只是商队安全,全凭突厥人说了算,哪怕我是萨宝,也得按规矩办事......他们怀疑你,不让你走。好在中途我们会经过俱兰城,你到了俱兰城,向葛逻禄的官员们表明身份,就可以走了。”
张朔听了这话,反而有些迷茫。
按理说,安拂耽延的提议很好。西域局势混乱,孤身在外实在凶险,能借着商队的保护到达城镇,无疑稳妥不少。然而尴尬的是,葛逻禄结盟吐蕃,敌视唐朝,自己只是西域普通汉人百姓倒还罢了,如今冒名顶替唐朝使者,一定会被葛逻禄方面严加盘查,绝不可能轻易脱身。
一旦冒名顶替的事情败露,后果更不堪设想,毕竟自己的真实身份,是一个常年流窜在西域各国杀人越货的强盗。
至于当初那些强盗同伙为什么抛弃了自己,张朔想不起来了,唯一记得临走前有人说了一句——
“我们会来找你的......”
张朔看着眼前和蔼的安拂耽延,一时间心跳如鼓。
安拂耽延性格随和,见张朔沉默许久,好像有心事,主动问道:“猛哥,你莫非担心葛逻禄的人会为难你?”
张朔苦笑道:“那是自然,当年怛罗斯之战,要不是葛逻禄临阵倒戈,帮大食人打我大唐,我大唐军队何至于失败。你也说了,葛逻禄故意保留下这些战场遗物,可不就是为了宣示唐军失败的耻辱,好让他们在西域的统治更加稳固。我如果去了俱兰城,必没有好下场。”
安拂耽延赞道:“不愧是从胡姆丹来的唐人官员,真有见识......”说到这里,正巧一个突厥人经过,立刻抿嘴不语。
张朔目送那突厥人离去,随即听到安拂耽延故意改用汉话对自己说话,口音很重,大致还听得懂:“你无需担心,到了俱兰城,我将你送去我朋友那里躲避,等突厥人走了,我的朋友会安排你离开。”
“此话当真?”张朔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我和萨宝非亲非故,萨宝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帮我?”
安拂耽延笑了笑,没有回答。
张朔看到跨马来去的那些商队护卫,心想:“突厥人弓马娴熟,我一双肉脚,在平原上是怎么也跑不过他们的。这位老人看着挺实在,就先跟着他去俱兰城吧。等到了俱兰城,找机会回中原,凭我后世学来的知识,总能找到谋生的手段。”
既来之则安之,人生发生巨变,他不想当强盗,也不敢当使者,再怎么彷徨,总得找个出路不是。
跟着商队走了好一阵子,道路两边的荒原上,野草逐渐变多了,不时还能看到其间矗立着大小不一的石人像以及简陋的屋子,那些都是突厥人的墓地。
阳光耀目,热浪一阵接一阵扑面而来,带不来任何凉爽。张朔的后颈被暴晒得滚烫,套着布鞋的双脚也如同踩在煮锅上,仿佛随时都能融化。纵然身体原主人体质强健,多少也有点遭不住了。
安拂耽延满头是汗,抬起短杖指向远方,道:“从这里到最近的俱兰城,只剩不足百里。午后实在过于炎热,连骆驼都走不动路了。我看不如就在附近休息,等夜幕降临,再继续赶路。”
他整张脸就像洒满了孜然的羊腱子,灰里透红,每说一句话,须髯上那些细碎的灰土就会不住抖落下来。
哥舒真金刚好就在附近,立刻反驳:“不行,这里乱得很,绝不能赶夜路。”
张朔调侃道:“有你们在,有什么好怕的。附离的子孙,还怕黑夜吗?”
突厥人崇拜狼,狼在突厥语中的读音即为“附离”,“附离”同时也引申到了勇猛的意思,比如一些卫士会被冠以此号。一语双关,更显嘲讽。
哥舒真金果然被激怒了,紧握着马鞭,大声挑衅:“唐人,看来你想试试我们突厥勇士的身手!”
张朔从小到大都是师长眼中绝对的好学生,从不惹事,与人为善,或许是对之前吃亏心有不服,又或许是融进了身体原主人的性格,如今面对张狂的哥舒真金,居然有种跃跃欲试的冲动。
安拂耽延再次及时出来打圆场,道:“我们既然结伴而行,就该商量着来。真金,你说的我明白,可是阳光猛烈,人马乏力,再这样下去,只怕没等别人来侵害我们,我们自己先倒下了。”
哥舒真金略一思忖,道:“往南是雪山,沿着雪山走绕点远路,但阴凉不少。萨宝,是否可以暂时偏离商道,你拿主意。”
“这......”安拂耽延迟疑,眼神不自觉偏移向位于商队后段的三辆驴车。
张朔敏锐观察到了这个细节,暗想:“驴车密不透风,车厢里面莫非运有贵重货物?”旋即自嘲,“我又不再当强盗了,总惦记别人的东西做什么。”
安拂耽延权衡了片刻,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抚掌道:“也好,反正离俱兰城不远了,稍稍偏离商道不碍事。咬咬牙,赶在太阳落山前进城。”
哥舒真金得意地扫了张朔一眼,张朔偏过头假装没看到,谁知无意中瞥见远远的地平线处似乎浮动着几个小黑点。他用力眨眨眼再看,确认那边的蓝天白云之下空空荡荡,并无一物。
“兴许是看花眼了。”张朔如此安慰自己,心底却隐隐泛出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