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日头很毒,无边无际的荒原更是燥热异常。
一支商队沿着满是碎石的土路前行。没有人说话,驼铃丁零作响。陪伴他们的,唯有偶尔随风卷起的黄沙以及天空中盘旋着的数只游鹰。
张朔缓缓睁开眼,用舌头润了润干燥的唇齿。驼峰的颠簸不定让他感到晕眩,控制不住地开始干呕。安静行走着的骆驼受到苏醒之人惊吓,往前一蹴,猛地将驮在背上的东西全都抖落了下来。
“唔,这里是......好烫!”
张朔模糊的视线渐渐明晰,翱翔在蓝天的鹰似乎要把他的神思抽离,但大地如同烈火烤炙的炽热又将他狠狠拉回现实。
周围一阵骚动,张朔挣扎起身,一只厚实的手适时伸到了他的面前。阳光之下,是一位老者,约莫六十来岁,头戴尖顶翻沿帽,身穿圆领窄袖服,左手还杵着一根短杖。
张朔愣了愣神,前世今生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三日前,还在祖国边境调研古文明遗迹的他莫名其妙穿越到了这个时代,并且继承一名二十岁青年的身体和部分记忆。
穿越前的张朔刚刚大学毕业,属于二十一世纪典型的好青年,放弃了内地优渥的工作环境,转而投身国家建设大西北的战线中。然而,脑海中残存的记忆告诉他,现在的他,只是一个与同伴走散了的草原强盗!
“别靠近他,他不是好人!”
耳畔突然有人大喊,说的不是汉话。
“这是......突厥语?”
张朔正对自己顺利分辨出突厥语的能力感到奇怪,来不及反应,一圈粗麻套索似是从天而降、冷不丁套上了脖颈。一匹快马从身前如风掠过,他当即喉头一紧,瞬间被重重勒倒,身不由己在沙石地上被拖行数尺。
“呃......”
张朔根本喘不过气,脸涨得如猪肝般赭红,几乎当场窒息,只能在强烈求生本能的驱使下,用双手奋力撕扯缠紧脖颈的套索。
好在随着一声吆喝,奔马放缓步伐,停在一座小土坡前。
失色的天空之下,有一杆摇摇欲坠的大纛旗,碗口粗的旗杆上插满箭矢,陈旧的红底旗面已然支离破碎。
“起来,别装死!”
一名骑士侧身下马,不断收着手中的套索。走到近前,又用硬邦邦的牛皮靴踢了张朔一脚。
张朔眼冒金星,直到喉咙腾出一丝空隙,使尽全力长长吸了一口气,简直要把胸腔撑爆,才算死里逃生。
眼前的骑士看上去还是一个少年,神情坚毅,皮肤黝黑,既没戴帽子,也没有梳发髻,而是编着及肩的辫子,并且佩戴弓刀,衣服外部裹着一层轻甲。
“真金,别着急。”
老者从后头快步追上来,喊的是粟特语。
显然,少年并不买账,拔刀在手,厉声说道:“从这里去碎叶城,还有二百多里路,尤其经过千泉草原,盗贼多得如同牛毛,绝不能出任何意外!”同时瞥了一眼咫尺外的大纛旗,“况且这里是不祥之地,更要小心为上。”
张朔想说话,可胸前像塞满了棉花,闷得实实的,张开嘴发不出半点声音。
“草原茫茫,但凡商队,都有护卫。往年路遇盗贼,无论是突厥人、吐蕃人还是回鹘人,少则十余人,多则百余人,何曾有过单独行动的?”老者边说边叹气,“我瞧这年轻人眉清目秀,没有凶恶之色,恐怕是像我们一样去往东边的商贾,与同伴一时走散罢了。你先松开他,我问几句话。”
张朔神志恢复几分,不等那少年再动手,先道:“我、我不是盗贼......”
身体原主人看来通晓多种语言,这会儿张嘴,本能说的却是汉话。可惜说到一半气短,只好挣扎着从腰间摸出一块铜牌,甩给他们。
少年以为是暗器,下意识地横刀格挡。老者俯身将铜牌拾起来,怔了怔神,继而缓缓而言:“哦,是一个......唐人官员。”
“上面写的什么?”少年依然警惕。
“我能听懂唐人说的话,看不懂唐人的文字。”老者摇了摇头。
“右威卫翊府右果毅传佩。”张朔强压着起伏不定的气息,一字一顿,“奉命出使于阗国,没想到半路遇上了贼寇。”
一番唐音汉话字正腔圆。
少年似乎听不懂,望向老者,老者用拇指拭去铜牌上的灰土,喃喃自语:“还是从胡姆丹来的唐人。”一时间竟是有些出神。
“哼,唐人,最可恨的就是唐人。”少年冷冷道,“当年哥舒翰忠心耿耿为唐国可汗平叛,最后反遭冤杀。自此,从安息到高昌数千里土地再无唐人立足之地,就是最好的报应。”说完,不忘朝着大纛旗吐了一口唾沫。
少年的话提醒了张朔。
本年正值唐朝大中元年,距离几乎颠覆李唐政权的安史之乱爆发已经过去几乎一百年,而在近五十年前,西域唐军的最后据点安西四镇以及西州等地相继被吐蕃军队攻陷,曾经煊赫近百年的西域都护府黯然落幕。如今,哪怕西域还生活着不少汉家百姓,却再也无依无靠。
“不是我唐人土地,难道就是你突厥人的了?”
也不知怎么,听到少年略带轻蔑的语气,即便目前处境不利,血气方刚的张朔依然蓦地生出一股难以抑制的火气,竟然硬声回应。
少年似乎被戳到痛处,勃然色变,刀锋一凛。
老者伸开双臂格在两人中间,劝道:“我们只是商人,无权判决他人。他并没有伤害我们,而且还是一名使者,想来是好人多于坏人。无论如何,我想等到了城镇,求见葛逻禄的官员,让他们决定。”
“萨宝说得对,哥哥,你太急躁了。”
正在此时,又有一人跨马来到近前,循声望去,竟是一名少女。
少女说的是突厥语,装束也一如那少年,穿着紧致的翻领袍,梳着小辫。她的声音并不像少女常见的那样清脆娇嫩,反倒是罕见的低沉。
“相信他,迟早吃亏,等着瞧吧。”
少年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收起了刀,语气不善,说着微微抬起小臂,一道黑影立刻就从张朔的眼前闪过,落在上面。定睛细看,竟是一只原本在天空中飞翔的鹰。它眼神如刀,直似要将眼前这个陌生人穿透一般锐利。
“你听得懂突厥话。”少女虽不像少年那样咄咄逼人,但也态度冷傲,“而且还听得懂常用的粟特话,应当不是初次来这里了。”
“不错。”张朔揉着火辣辣的脖颈,舒活筋骨,刚才幸亏被拖行距离不长,只刮破了衣裤,并未伤及皮肉,“我从小生活在西域,十多岁才离开。”
少女闻言,淡淡说道:“西域,不过是唐人自大的称呼罢了。记住,这是我们突厥人的家,十姓可汗之地。”接着话锋一转,“你叫什么名字?”
张朔一愣,努力搜括身体原主人的记忆,可是遗憾地发现,原主人并没有真正的名字,从小到大都被身边人叫做“长生”,于是直接用突厥语回答:“叫我猛哥就行。”
突厥语中,“长生”一词的读音近似“猛哥”或者“蒙哥”。
“猛哥......”少女调转马头,扬鞭一指,“你跟着那头骆驼走,没有得到允许,不许擅自离开。”说完,追随那少年,一并绝尘而去。
“啧,小姑娘家家,凶得很。”张朔撇撇嘴,不以为然。
“渴了吧,来,饮水。”老者递上一个牛皮囊,面带微笑,窄瘦的脸上布满了道道沟壑,与颔下长而茂密的白须相称,显出饱经风霜的沧桑。
牛皮囊很大,口干舌燥的张朔“咕噜咕噜”几乎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这时候,驼铃“叮叮当当”成片地响,原先停滞的商队再度移动起来。
张朔举目环顾,这是一支约莫五十人的商队,按照惯例大体分为三个部分。
在最前方带路的是十余名骑马的护卫,他们不时在队伍之中游弋穿插。中部是前后相连的驼队,每头骆驼都有人步行牵引,身上载满了箩筐或是兜囊等,很明显,里面装的都是货物。骆驼左右,另有许多弯腰背负重物的随行之人。跟在最后的,还有三辆驴车,车厢用帷幕遮挡得严严实实,里面有什么看不清楚。整支商队形如长蛇,次第缓行,哪怕没有人维持纪律,一切如有默契,井然有序。
不远处,那少女回头睥睨,不想恰好与张朔四目相对,便很快转过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