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关中东部，渭北平原一带的一个农村初中的初三教室里，新来一位物理老师，是市师范大学大四学生，快要毕业来实习的，今天是他第一次上课。

田老师体态略胖，身高有一米八左右，进到教室之后，原本喧哗吵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个大个子，打量着这个陌生的面孔，班长也不喊起立，就这样几十双眼睛注视着田老师。

“同学们大家好，我是新来的物理老师，我叫田建良，马上要从市师范大学毕业，我学的是物理教育，到你们毕业之前的这段时间，就由我来给大家上物理课。”说完，田老师整理了一下课本，从满是粉笔灰的教课桌上筛选出一根稍微长一点的粉笔，在黑板上写了几个大字：摩擦力。

“有没有同学来回答一下，什么叫摩擦力？”田老师环视了一下教室，想看看有没有同学知道。让他没有想到的是，居然没有一个人举手回答问题，心里难免有些生气，想着你们是不是都不预习的吗?

“没人回答，我就点名了啊。”一听说点名，本就安静的教室更是安静的出奇，真的就到了快要掉根针都能听到声响的地步。底下的同学们都把头埋在了放在课桌上的胳膊里，都害怕被老师点名回答。

田老师第一次来到这个教室，扫视了一下，才看到整个教室的情况。一个教室将近七八十人，挤的满满当当的，课桌上的胳膊一个摞着一个，课桌也是形形色色长短不一，同学们一个个都穿的花花绿绿，有合身的有不合身的。女同学们普遍将头发梳成了麻花辫的形状，而男同学们则没有那么在意头发，一个个头发竖着，好似发怒的张飞一样。

“你，就你，最后一排那个大个子，站起来回答一下。”

田老师许是要来一个新官上任三把火，要拿这个班里个子最大的一个同学开刀了。

大个子不可置信的用手指指了指自己，带有疑问的语气问道：“我？”

“没错，我说的就是你，站起来回答一下什么是摩擦力。”

大个子有些无奈的站起来：“我不知道，我们还没有学呢。”

田老师有些生气，心想这没学就不知道，难道你们都不预习的吗？随即用手指了指大个子旁边的同学：“你，旁边的那个，你站起来回来。”

旁边的同学站起来了，跟大个子个头一般高，紧张的直捏衣角，因为从来没有被老师叫起来回答过问题：“我，我，我......我也不知道。”许是由于紧张，说话都有些结巴了。

这一下田老师更生气了，直接指着紧挨着两位大个子的同学：“你，你回答。”

紧挨着两位大个子的同学也站了起来，这个同学的个子甚至比刚才的两个个子还要大，也是没有回答上来。

田老师第一次上课就遭遇了这种情况，心想这些家伙是不是在跟我作对呢？看着一个个人高马大的，怎么就不知道预习预习呢？

“你们没学过，难道就不知道提前预习一下吗？”

“老师，我们也想预习，但是我们都没有课本，怎么预习？”第一个站起来的大个子丝毫没有慌乱，直接指出了问题的关键。

这个时候田老师才注意到，底下的同学们的桌子上只放着一些抄写用的本子，有些甚至连本子都没有，就是一只铅笔一张不知道从谁的本子上撕下来的纸。

“你们的课本呢？”

“没有。”同学们异口同声的回答。

“那你们之前都是怎么上课的？”田老师实在想不到，怎么就会没有课本呢？

“我们都是老师把课本画在黑板上，然后我们抄下来。”这时一个女同学站起来回答了老师的问题。女同学是这个班的班长，这个时候正是需要班长的时候。

“这样啊。”田老师陷入了沉默，想着说来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地方穷，没想到会穷到连课本都没有。

其实他不知道的是，就连这里老师的课本，都是各个代课老师跑到镇上的初中一字一笔抄来的，然后上课的时候再抄到黑板上，同学们再抄到自己的本子上。

“好吧，那大家就先跟我抄一下今天的课程。”说完，田老师拿起自己带过来的课本，一笔一划的开始抄写，这一刻的田老师抄写的无比认真，比自己上学那会抄写课本都要认真。

抄完之后，田老师使出了浑身解数，声情并茂的为大家开始讲课，并且时而穿插着生动有趣的举例，逗的同学们是哈哈大笑。这也是这些同学们生平第一次听到这么有趣的讲课方式。这一节课，教室里几十个人，出现了前所未有的认真场景，没有人趴在桌子上睡觉，也没有人思想抛锚，尽管大部分同学是听不懂老师在讲什么，只是觉得有趣罢了。

下课之后，田老师跟同学们说完再见之后走出了教室，面带微笑，心里有种说不出来的畅快之感，走路的步子都显得轻快飞扬。

老师走后，原本安安静静的教室瞬间就炸开了锅，各种嬉笑打闹的，认真算题复习的，跑前跑后的，让本就是干燥的教室瞬间是炸开了花。此时的太阳光透过没有玻璃的窗户斜照下来，飞扬的尘土清晰可见。

这所学校叫做念田初中，周围两个大队的同学都在这里上学。虽然人数众多，却只有三间破旧的教室，教室一年四季没有玻璃，天热还好说，天冷就是遭罪了。但也有好心的老师或者家长送来废弃的床单被罩之类的东西挡风。上课的时候就打开，西北风呼啸着灌入教室，老师和同学们一起受冻。等到下课了赶紧将窗户挡上，男同学们不分你我的开始挤到一起，美其名曰：挤暖暖。女同学们则是跑到教室外，三三两两的好友之间一边聊天，一边互相踢脚，让已经冻的麻木的脚暖和起来。

课间十分钟已到，看门的老大爷用尽力气使劲的摇晃着已经被自己手掌磨的黝黑发亮的铃铛绳。铃声响罢，原本如同鸡圈犬舍一般闹腾的校园顿时安静了下来，此时的校园也就只能看到三三两两的老师拿着自己的手抄课本走进了教室。

这一节课是语文课，语文老师王名全一进到教室，如往常一样的程序开始上课。

“今天我们来学习一下这个书信的写作方式，这个书信呢，也就是大家常说的信，它是有严格的写作格式的，不然的话......”王老师已经尽最大的能力去讲好普通话了，但是还是让同学们觉得跟广播里听到的普通话不太一样。王老师此时也不知道同学们在想什么，兀自讲着自己的课，突然，王老师看到最后一排的几个大个子同学，不是趴在桌子上睡觉，就是低着头不知道在看什么。

王老师不动声色的一边说着“不然的话......不然的话......”一边往最后一排挤过去，好不容易才挤到最后一排。看也不看那几个睡觉的同学，径直对着低头看东西的同学大喊道：“陆孝平，把你看的东西拿出来。”

大个子正看到紧要处，被这一声吓的直接站了起来，手上拿着的书都被吓的掉在了地上，溅起地上的尘土。周围正在睡觉的同学也是吓的赶紧一边擦口水一边坐正。

“看啥书呢，捡起来。”王老师看到陆孝平看的是书，也就没那么生气了。

陆孝平哆哆嗦嗦的捡起书，放在自己的桌子上，不敢抬头看老师。

“把书给我。”

“老师，我......”陆孝平欲言又止，因为这书不是他的，借来还没看多少呢，而且很明显老师是要把书给收走了，自己可怎么跟人家交代呀。

“老师，这书是我借的，能不能别收走呀。”陆孝平语气里充满了委屈和请求。

“你借谁的，让他来找我要。”说着就把手伸向陆孝平：“还愣着干啥，拿来。”

“老师，我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求你不要把书给收走，好吗？”陆孝平的语气充满了哭腔。

那个年代的学生，没有一个不害怕老师的，甚至于说怕老师要多过于怕家长。陆孝平此时的心里只想着求老师能放过自己一马，不然自己就要花钱给人家赔书了，这个礼拜的口粮本来就不多了，后面这两天怕是要饿肚子了。

“别求我，上课时间不好好听讲，就知道看课外书，提醒过你多少次了，咋，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呀，你这就是典型的屡教不改，无法无天，我要是再不收走你的书，你真当语文老师都没脾气呢？”王老师是越说越激动。

陆孝平看到王老师这么生气，也不敢再争了，不然王老师可就要叫家长了，就算是不叫家长，回去给自己的爸妈说一声也够自己喝一壶的。

那个年代学校里的老师大多都是附近村庄里的人，教小学的是小学毕业的，教初中就是初中毕业的。因为一个村庄和一个村庄挨得比较近，也就二三里路，所以这谁家孩子哪谁家孩子，老师基本都是知道的，所以这也是学生怕老师的一个很大原因。

王老师接过书看了一眼，是一本已经残破不堪缺页少字的手抄版《射雕英雄传》，一看这个书的主人就是下了气力了，要是被收走了，陆孝平可就要遭罪了：“这样吧，你要是想要这本书，回去把你家长找来。”说完就要挤到讲台上去继续讲课。

“咚”的一声，把正在往前走的王老师和目光随着王老师移动的同学们吓了一大跳。王老师回过头一看，就看见陆孝平一拳正正的砸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陆孝平也被自己的这一举动吓懵了，多少年以后再讲述这个事情的时候，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当时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举动，只是将这一切都归结于自己当时正在看武侠小说，还沉浸在自己就是大侠的世界里没走出来。

此时的陆孝平头发是竖立起来的，嘴上已经有了浓密的胡须，瘦削的身体高达一米九的大个子杵在那里，怒睁双目，刀削般的脸上满是愤怒。

王老师看着陆孝平的样子，一点也不害怕，他知道就算是给陆孝平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自己怎么样。

“咋了，你想弄啥?”王老师直接飙出了方言。

陆孝平还真不敢对老师咋样，看了一眼王老师，蹬着凳子上到桌子上，呼呼呼的从最后一排的桌子上跑到窗边，从窗户里钻出去不见踪影了。逃课的学生很多，老师们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敢当着老师的面从桌子上窜出去的，陆孝平估计是建校以来的头一个。

“反了你了。”王老师也不是什么好脾气，挤到讲台前，把课本和刚收的《神雕英雄传》甩在讲桌上，从教室的前门后面拿起一根棍子就冲了出去，就要去找陆孝平给他点颜色看看。

教室里的同学们看到这一幕，比起看戏还要精彩，目光都随着王老师移出了教室。

突然间，陆孝平从另一侧的窗户里跳了进来，跑到老师的讲桌上抓起《射雕英雄传》就扔给了一个同学。

“王二虎，书我还了，再被老王收走可不要怪我。”说完，又跳出窗户跑了。

王老师一直往校门口的方向追去，心里盘算着这小子肯定要逃出校门去。可是他没想到的是，陆孝平不但杀了一个回马枪，还把他的战利品给夺走了。

王老师到校门口一看，没有人，问了问看大门的老刘：“老刘，刚才有没有学生跑出去。”

老刘坚决的回答道：“有我呢，一个娃都跑不出去。”

王老师一听，没出校门就好，只要在学校里，至少是安全的。也就不再追究，回教室准备上课。

等回到教室拿起课本准备讲课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刚收的书不见了，扫视一眼底下的同学：“陆孝平拿走了？”

有摇头的有点头的，搞的王老师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了：“到底是不是他拿走的？”王老师提高了嗓音。

这一下，底下的同学们没有摇头的，也没有点头的，都低下了头。

王老师也有些无奈的看着底下的同学们：“算了，我们继续上课，刚才讲到哪了。哦对，书信的写作.......这个书信呀......”

此时教室外的墙根下，蹲着陆孝平，他没有跑远，再说了自己能跑到哪里去了，总不能跑回家去吧。正在暗自庆幸自己计谋过人，不但躲过了王老师的搜捕，还把书给还上了，正在那美着呢，一声暴喝将陆孝平的美滋滋给打断了。

“陆孝平，你蹲那干啥？过来。”

喊话的不是别人，正是校长。这个校长姓张，叫张培华，是远近闻名的知识分子。村里镇上有个什么重要的会议呀啥都的，都会找他去做个记录，就因为这个人的记忆力过人。一个学校几百个学生，他也不会全部带过课，但是就是知道每一个学生的名字，认得每一个学生。如果说学生怕老师想老鼠见了猫一样，那见到校长就像是见到老虎一样。

陆孝平一看，糟了，躲不过了，只能耷拉着脑袋向校长走去。教室里的王老师也看到从窗根下冒出来的陆孝平，顿时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这校长来的真是及时啊。然后也不再去管后面会发生什么，直接继续着自己的讲课。

“你蹲那干啥？”校长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小伙子说道。

“没，没干啥。”陆孝平怯生生的回答。

“没干啥你蹲到墙根根是挨了错了？”校长直接用方言骂道。

“......”陆孝平默不作声。

“去，回去把你爸叫来。”校长使出了解决所有问题的绝招。

“......”陆孝平一动不动

“咋，让你叫家长哩你是没听见还是咋啦？”

“校长，能不能不叫家长，我知道错了，我现在就回去写检讨书。”陆孝平给校长一个解决的办法。

“谁让你写检讨了？你是校长还是我是校长？”张校长很显然对这个解决办法不满意。

“......”陆孝平心想我都已经认错了，我都要写检讨书了还不行啊？

“快去快去，别耽搁。”

“校长，我真的知道错了，求你了，不叫家长行不行？罚我扫一个礼拜操场都行。”这一次陆孝平不但认错，还给出了惩罚方式。

“哎哟哟，你这娃，你以为你不叫我就寻不着你家，是不是？”

陆孝平心里满是怒气和委屈，心说我都认错了，我都自罚扫一个礼拜操场了，还要怎样，“这是要逼老子上梁山呀。”也可能是能课外书看多了，在这种情况下脑子里就蹦出来这么一句。陆孝平于是一不做二不休，是你们逼老子的，别怪老子不客气了。

心一横，直接冲到教室窗户前，手抓着窗框翻进教室，踩着最后一排同学的课桌来到自己的课桌前，抓起书包，把自己的本子铅笔玩具陀螺啥的一股脑塞进去，又从另一边的窗户跳出去，直奔校门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