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不过是想，像我这么不稳重的性子，去那种地方工作，这个出事的机率……其实，他不知道，我一直立志要做一条泥鳅。

我的嘴还嘟着，其实心里在偷笑。

***

我对着镜子，在想今天穿什么。

我没去合川，因为去合川那天我得跟着大哥去见人。对面这个人，穿着青布长衫，戴着黑边眼镜，典型的老师打扮。不过若是再仔细些，看他文质彬彬的举止之外，还有一份匀称的身材，灵敏的动作，稳定的目光……劲敌一名，是祝文杰给我的第一印象。

其实这是祝长官。人家官拜中校，是中美所的武术教员。

武术教员？我把他上上下下打量。大哥你这主意可不好，你把你妹妹介绍给一个武术教员？这万一爆发家庭大战，我方哪有取胜的余地？……幸好这祝中校的态度还是很不错，见到我，很礼貌地又是点头又是陪笑又是拉椅子，还逐一把这里的茶点介绍一遍，忙前忙后，一点架子也没有。

吃了饭，见了面，据说祝中校很满意，跟着就跟他的上司隆重推举我去他们那里工作，具体嘛，像我这样子才毕业没多久的，顶破天，也就只能是一名文员了——还是实习的。

实习文员，应该穿成什么样子？

我把头发扎了起来，又松开，对着镜子看了好一会儿。

说到头发，这里需要罗嗦几句。

其实我毕业已经大半年了，这期间我帮杨学长完成了几回任务，内容都是扮成人家的太太，为此我去烫了头发。那是时下最流行的大波浪，到最出名的美琪理发店由大师傅用火钳子烫的，价钱很不便宜。其实要不是任务，按我的性子，莫说要我给钱，就是倒给我钱，我也没兴趣冒着头发着火的危险让滚热的钳子在脑袋上折腾，但没办法，谁叫我加入了组织呢。

加入组织之前，杨进给我约法三章，我一条条都是答应了的。

现在，我又有点发愁了。卷发，人家见我这卷发，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呢。哦对了，那天祝中校也是见了我这发式的——幸好他不是风纪老师……中美合作所，依祝文杰说法，应该就是美国为中国敌后战争培训人员的机构，而所谓敌后，一是游击，二是情报。按此理解，那里面的人不但是特务，还都是特务的老师，陷在这地方，稍不留神，就马上完蛋。大概是越想越怕吧，杨进后来找我絮叨了半天，委婉地反对我去。

但是组织已经批准。

而我也想去……我是泥鳅嘛。

泥鳅……作一副什么样的打扮，以什么样子示人，才能成为一条泥鳅呢。

***

总之最后我出现在歌乐山的时候，并不是一副傻大姐模样。相反，我精心装束了一番，再去了一趟美琪，把头发重新烫了一遍，还化了妆，脚底踩了一双高跟鞋。总之，我要让人家觉得，我是很在意这份工作的。

这里是一帮特务的老师，扮猪吃虎的小把戏，瞒不过他们。欲盖弥彰，大概合适一点。

主任室、副主任室、办公室、秘书室、人事、外事、情报、作战、气象、侦译、特警、通讯、会计、医务、总务、研究分析、心理作战、秘密行动……各科室一路看过去，眼有点花。

主任姓戴，是个中国人，副主任是美国人，姓梅——全称梅乐斯。这二位鼎鼎大名，是上动天听的大人物，当然不会理会我这种小文员，所以我只是去人事报了个到。分派的工作也简单，不过就是去秘书室作打字员。

堂堂重庆大学数学系毕业生，去做打字员——您可还别嫌弃这工作，毕业等于失业，这年头，能找到一份每月坐收工钱的事做，就已经是烧了高香了。

从这一点，我觉得我有这样的大哥还是挺不错的。

虽然他动机不纯。

但好像，我的动机也……算了，暂时不讨论这个了。

我的顶头上司姓张，张继发。其实就是秘书室的主任，原本管着六人，现在加我，他有七个兵。

张主任也很和蔼，从见到我的第一眼起，就一直笑眯眯的，后来，我才知道，他无论见到谁，都是这副模样——即使对面坐着的是敌人。

现在对面坐着的，就真是个敌人。

“说说吧，林先生——哦不，准确来说，应该是小林先生。”张主任和我并排坐在一张桌子的后面，看着对面那个人。

然而那个人并没有说。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一个字也没说。他抬着头，眼睛直视前方，那只精光的脑袋，在灯下泛着青乎乎的光芒。

他不说，张主任也不说，他静静等着。等了好久好久，等得我这个坐在旁边等着记录的小文员都觉着腿脚开始发麻了，张主任才忍不住先说。当然，他说话之前，还是按惯例，脸上先堆满笑容。

“看来这日本儿的精神还真是很可嘉啊，鄙人真是没办法不佩服啊。只希望你能一直保持这么良好的精神，让鄙人一直佩服——直到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至于接下来的故事，我就不讲了，总之那一晚，我看到了让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场景，而那个“小林先生”，他那个“日本儿精神”，事实上也没有张主任说得那么可嘉，天还没亮，他就把肚子里的话连同胃里的胆汁一块儿全吐了出来。

***

这时候天刚破晓。

张主任走在前，我抱着记录本走在后，走到门口，张主任才说，这种事，其实不归我们科室管，但我初来乍到，又是女职员，还是应该破破胆。再走了几步，他又说，这也是规矩。

好吧，规矩。我的眼角一直瞥着他的衣角。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有朝一日，这衣角上的血迹会变成我的。

我顿时一个寒颤。

张主任突然回眸一笑。

我又一个寒颤。

我明明走在他后面，但他脑后好像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