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破天荒见到了风尘仆仆的无颜。
当然,他很欢迎笛大盟主来,毕竟米缸、柜子、床头底下藏的银子,有一半是笛飞声贡献的。
笛飞声每次来,都会和他下棋,每次下,每次输。
输一次一两银子,李莲花想,自己不用出诊卖菜,也能攒够五十两银子。
方多病笑话笛飞声棋艺差,自己跑去比试,结果没输。
因为每每下到绝境,他就悬崖勒马地弄乱棋盘,“这局不算,重来重来。”
到后面,李莲花不愿跟他下了,“自己慢慢下吧你。”
他扔下棋子,去海边找狐狸精了。
狐狸精追着螃蟹跑,跳起来咬住,又折返回来,趴在李莲花脚边,大快朵颐。
蟹壳发出碎裂声响,应和着风声、海声。
炉边设了矮桌,李莲花慢吞吞地取了只茶杯,倒了杯茶,吹了吹热气,又才慢吞吞地喝起来。
他看看远处的海,又看看近旁吃螃蟹的狐狸精。
一人一狗,身体康健,这样自由自在的,是他想过的生活。
茶喝到半盏,身后扬起一声聒噪,“李莲花!”
一听就知道是方多病那小子,他一路小跑,手里还拿着件白裘。
“海边风大,你这寒症都还没好全,在外头干什么呢,待那么久都不回去?”他把白裘披李莲花身上。
李莲花身上的碧茶虽解,可到底被催折了十年之久,即便不再钻心剜骨,也还是会比常人受冷些,身体亦远不比十年前。
别说,这才初秋,在外面待久了,还真有一点冷。
他紧了紧白裘,“我这一不小心就睡着了。”
方多病“哼哼”两声,挨着他坐下。
“你倒是放得下,整日把光阴浪费在这种无聊的小事上。”后脚踏进草棚的笛飞声摇了摇头。
明明毒都解了,李莲花却不费心练武,恢复内力,每日不是种花养草,就是钓鱼逗狗。
他可不会让他那么好过,东海之约,休想赖账。
他取下肩上背的长木匣,打开,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扔给李莲花,“接着。”
李莲花接在手里,目光微震。
云纹镂刻,银光锃亮,锋刃未开,却有万钧之势。
那是一柄剑,一柄独步天下的剑,一柄属于一个剑客的剑。
那是李相夷的——
少师。
李莲花此生所负良多,最对不起的,就是这把少师剑。
望江亭前,他震断少师,却是双目紧闭,不敢多看一眼。
断裂之声迸入耳中,似杜鹃啼血猿哀鸣。
而后剑身零落在地,归于尘土。
一个剑客杀死了他的剑。
少师若有灵,会恨他吧。
恨辗转十年,出鞘无门,恨曾挡百万师的荣华,终是沦为无用的废铁。
李莲花从未想过,自己还会有再见到少师的一天。
明明已经断了,手里的剑又的确是少师。
剑柄的磨损一如往日的触感,只是剑身新旧交杂。
他抚过完好无瑕的剑身,指尖颤动,眼眶泛红。
“笛盟主,你这是……”
“我说过,”笛飞声抱臂轻笑,“横扫天下容易,断相夷太剑不易,你折了少师,我再锻就是。”
少师乃化龙晶石所制,当年送去神兵谷锻造,材料没有用尽。
而化龙晶石是锻剑的稀世珍宝,对铸剑人来说,可遇不可求,李相夷感念神兵谷铸剑之恩,送出去作了镇谷之宝。
笛飞声捡到碎掉的少师后,便送去神兵谷重塑。
施家尚记得,李莲花把自家气绝身亡的儿子施文绝给救活了,当即二话不说,拿出了化龙晶石之余料。
而施文绝是万万不敢挑明的,否则他爹非扒了他一层皮。
就这样,少师回到了李莲花手中。
可惜,他早已不是一个剑客了。
他收好少师,倒了杯新茶,“这人生烂漫之处何其多,笛盟主,喝茶。”
笛飞声知道,要说动如今的李莲花与自己一战,是难上加难。
索性,也不着急,他接过李莲花的茶,喝了一口。
方多病见状,把自己的茶杯推过去。
李莲花扫他一眼,搁下茶壶。
方多病收住笑颜,“切”了一声,自己给自己倒上。
呷了一口,他对笛飞声道,“阿飞,你要是想打架,本少爷可以考虑跟你切磋切磋,正好,我的尔雅剑寂寞得很。”
笛飞声不为所动,“我不跟武功差的人比武。”
方多病火气一下窜上来,“你说谁武功差呢你,有本事咱俩比试比试啊,我告诉你,我练的可是天下第一剑!”
眼看剑拔弩张,这草棚怕是要遭殃,李莲花拖住他,“今天晚上吃螃蟹,捉螃蟹去。”
方多病回去取竹篓,篓子是李莲花亲手编的,很结实。
取完,三人到沙滩上,抓起了螃蟹。
狐狸精早就吃光了蟹肉,正回味无穷地舔壳子,见李莲花走了,也跟上去。
方多病跃跃欲试,说要比谁抓得多。
李莲花挽起袖子,没有败他的兴致。
笛飞声也没有拒绝。
当然,笛大盟主是不会像他们那样,把手掘进沙泥里的。
他袖袍翻动,掌风拍出。
霎时,沙里的小动物飞出来,落了一地。
不止螃蟹,还有章鱼、海螺、跳鱼等等。
就是,七荤八素,口吐白沫了。
狐狸精被吸引过来,欢快地叼进篓里。
方多病满手污泥,还被夹了,极为不满,“阿飞,你怎么能这样?”
笛飞声揪住漏洞,“又没规定不准用内力。”
最终,他遥遥领先。
领先到螃蟹多得吃不完。
领先到附近赶海的渔民怒目视之。
李莲花匀出一部分,给渔民分了分,他们又喜笑颜开地回家去了,“多谢李神医!”
三人一狗,带着剩余的螃蟹打道回府,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彼时,夕阳西沉,碧蓝的海面浮光跃金。
晚上的饭是全蟹宴,有蒸的,有炒的,有焖的,有焗的。
月上梢头,三人围坐桌前,狐狸精蹲在长条凳上,挨着李莲花。
方多病举杯敬他,“从今往后,祝你无病无灾,长命百岁!”
“谢了啊。”李莲花干了杯里的酒。
笛飞声也碰了个杯,“长命百岁。”
“也谢了。”李莲花饮尽杯中的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碗盆空空如也,是三天的菜量。
李莲花看眼桌子左边,又看眼右边,“这顿饭可不是白吃的。”
“上次捕的鱼吃得差不多了,你们跟我出趟海吧。”
方多病和笛飞声吃蟹的动作一顿。
吃人嘴短,拿人手软。
但说实话,李莲花一个人出海,他们还真有点不放心。
上次他就是一个人出去的,驾的还是小船。
船在海上触了暗礁,左胳膊划了道大口子,不好划桨,又遇上风浪,人半夜都没回来。
他们出去找,到第二日黎明才把人找到。
胳膊发的炎,养了半月,口子才愈合结痂。
这次说什么,他们也不敢让李莲花,独自驾着那艘老破小出海了。
好在,李莲花并没有此种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