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佑一生沥尽雨苦风悲,少时的陈佑也如子惕一般,年少轻狂,宏图大志在笔下生辉。
一心为所谓“黎民”历尽艰辛,却无人赏识,呕心沥血的著集却成他人笑口谈资。
试前受尽冷嘲,试后依然名落孙山。
陈佑及冠时谋得小官半职,自在一方土地。
陈佑左右不俸,独在一路徐行,二十六岁时识得方县丞之女天姿媛色。
两人相见得眼,许了物件,三书六聘娶了做正房夫人。
却因貌美权弱遭他人侮辱,终弃了幼子,四尺白绫在房里悬了,含恨而终。陈佑终不再娶,负着方氏的恨,一步步在朝中站稳根基成了市里梨闻之色挠的右相。
陈另将折子同先前誊抄的集子放在盒里,错终是错,不论先前经了什么苦痛。
害人终须付出代价,就是亲脉也不得姑息!
天气也还如原来的艳阳色无二,更甚有些许曛人,街里满是喧闹的声音。
教陈另忽而陌生起来,仿佛那拾了整日的草垛子,用里头稀拉的穗脱下的米,才是他庸碌日子里记忆犹新的东西。
还是那一点一点的米拾在手里,如同一小堆徐徐垒起的金山一样安实。
就明白了那般的子惕,他是生来只为这一粒粒徐徐垒起的米,毫无贵贱可分的米!
陈另终于安实了,遂同剑刃似的烈阳,驭了马向宫里奔
殿里还是浓纱一样的雾,中央摆了六个细小的绸蒲子上各自坐了六个锦衣道士。
上首也是一个擎了拂尘的牛鼻子老道,老道着一件满是补丁的道袍。
脚上两只模样奇异的木鞋套着,着了两个道童模样的在一旁执羽扇轻扇,将云里雾里的丹炉扇了个清晰。
太监长在殿外不敢传话,只匆匆对来传话的小太监骂道,“甚么形式你不见?陛下正在修行,岂是你能干扰的,还不回去!”
小太监垂头只瞧了太监长一眼,小心道:“陈小公子说事关国体,须要陛下空见一面。”
“见甚么?陛下说了,修行乃国事,事关国业昌盛,百姓康乐,”
太监长把个手朝天一拱,“且陛下受三清天尊指点修行,乃天意所向,”
话毕,两眼朝小太监刮了一番,嫌恶道:“同你讲也无用,回命去吧!”
小太监受了赏银,自觉对不起陈另,欲要言语。
太监长猛地扬了肥油的手问他,“怎么,忘了谁才是主儿啦?你们的身家可都在咱家手里捏着呢!”
话毕,把扬起的手收紧了在一起,危肋着问他。
小太监吓破了胆,匍匐在地上告饶了才爬了出去。
太监长只听“砰!”一声,觉着怪异出了门向外看,原来是那太监一头碰死在廊柱下了。
鲜血沿着脸喷涌似地向下流,不消一会儿,将衣襟浸成青黑颜色。
太监长一面喊着人,一面在太监面前蹲着,上下在太监衣裳里摸两摸,果真在身上摸出两锭纹花的金锭子,便在袖里放了,叫人抬了离开。
陈另在宫外等了许久不来,按着辔,见日头一点一点往下沉。
蓦地忆起当初子惕为民击鼓鸣冤,把头撞出血丝一事来,便放了马,正要喊时,后面一阵蹄声在耳里放大,陈另回头瞧,竟是右相领了一队“兵马”要抓他来。
陈另只叫了声“父亲。”被便右相掌掴的发晕,依稀朦胧里听道“逐出家门”“祖籍除名”等声音,竟涌了一股腥甜在喉,两眼黑了过去。
西山渐渐猩红,片片的云烧了火一样,丝丝折进放了几根木棍的小窗里,投在子惕青紫色的脸上。
“子惕,这字甚好,是与不是?”
“那是律儿的表字,自是好的,只是原来不是表字璋律么,怎么改了?”
“不好。”
“甚么不好?父亲,律儿是弘家独苗,应该是此的。”
这个说话的,原来是子惕的父亲弘琎,他与惕祖父弘俨一同在边涧堂草房里坐了,炉上一壶小酒在里温着。
窗外茫茫白雪盖了物什,只一个穿的浑圆的小儿在雪里蹲着,将一粒粒的豆子从雪中挑出来,放进小篮里。
“他用不得这睿字。”
弘俨翻着集子,把衾被给弘琎向上提了提,望那窗外拣豆子的小子,“终是要给张氏留一条话路的。”
两人影子竟模糊起来,换成了漫天的碧绿。
此地子惕还记得,这便是钰磬山。
原来这山也不叫钰磬山,只是荒茫茫一片绿野,只几户粗衣在山里住。
深林有虎,这是必然。
几户人原来是几两银子便赎齐的贱奴,只因得了伤寒类杂小病,便被施以鞭笞,供贵人取乐。
子惕不忍,与贩家拢了谈价二两银钱,把四个人赎在钰磐山里,教以耕织农作,也授了哪些野果蔬菜可用以充饥,哪些树木可伐取之类。
算是子惕首批学生。
山色又深起来,徐升的旭日照在一栋草铺好的房舍,里面出来一个细瘦的妇人。
妇人手里拿一只花绷子,跟在妇人身后的一个姑娘在井里打了水,一手一个桶,望门里张着两手笑的四岁样子的小子。
妇人见了也不惊,只在木椅上坐了绣花。
这是宋小娘与她养的两个嫡子女。
宋小娘原名宋娇,是玉袖楼前一任头牌,被章帝幼弟临王以千金买下封了做淑人(小妾、通房一类)。
临王荒淫无度,宠妾灭妻,害死王妃。
两个嫡子女失了倚仗,在府里如履薄冰
宋小娘本就心善,加之临王坑死数名女子,谋死千条奴人性命,心里恨不能啖其骨,食其肉。
便以自身作筏,将两个孩子继在自己膝下,临前给临王用了银铅(水银)将人谋死。
一把火烧了临王府,由密沟里带两个孩子出逃。
这景象忽然幕帘一般换了,是一望无垠的火海里,章帝的断头在里面飞滚着,一旁是陈另、赵社两个的头颅一左一右地撕扯章帝的头颅。
再远一些,是那在辇里紧攥着玉玺的尸首,已经泛了白,露出满身的蛆虫。
再远到火海之央,是婳笄。
她站在火海里突起在上的炽炭上,面前一张破烂的案台,是他在狱里是时那张。
垒了山一样的籍子,正无情绪地一点点写着,慢慢沉进火海里。
天地成了一片玄色,混沌的分不开,也分不清。
光晕在子惕脸上染开,子惕双眸里淌出晶莹的泪,彻底断了生机。
惟留一圈圈细腻光圈在天边,一点点下沉。